那不勒斯王宮偏殿內,亞歷山德羅與加富爾剛剛敲定蠶食羅馬的精密藍圖,空氣中還彌漫著雪茄的余味和權力運作的冰冷氣息。然而,這份老練政客的“耐心”,在那不勒斯灣熾熱的陽光下,在另一顆燃燒著純粹理想主義火焰的心中,卻成了無法容忍的背叛與怯懦。
那不勒斯灣畔,附近一處僻靜的莊園。這里沒有王宮的奢華,只有海風、巖石和一種近乎軍營的簡樸。加里波第召集了他最忠誠的紅衫軍舊部——那些曾追隨他遠征西西里、血戰沃爾圖諾河的老兵和軍官。他們褪下了那身標志性的紅衫(迫于王國壓力),但眼中跳動的火焰并未熄滅。簡陋的廳堂里,一張巨大的意大利地圖鋪在粗糙的木桌上,羅馬的位置被用炭筆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兄弟們,”加里波第的聲音重燃遠征的烈火,拳頭砸在羅馬的標記上,木桌呻吟,“倫巴第自由了,南方腐朽覆滅了,可羅馬——我們的靈魂,永恒的心臟,還在教廷的腐臭和法國刺刀下呻吟。拉弗蘭卡的恥辱未雪,征程豈能止步于此?”
他掃過一張張風霜刻蝕卻依舊滾燙的臉龐:“教皇國虛弱不堪。拉齊奧的人民在枷鎖中日夜期盼,法軍不過萬人,分散城郊,士氣如灰。而我們紅衫軍魂未滅,王國大軍枕戈待旦。此時不進軍羅馬,更待何時?難道要法國刺刀永遠抵在意大利的咽喉?讓我們用鮮血澆灌的統一,永遠缺這最神圣的拼圖?”
“進軍羅馬,解放永恒之城!”“驅逐法寇,打倒教廷!”狂熱的吶喊幾乎掀翻屋頂,老兵們面紅耳赤,仿佛重回西西里誓師時刻。加里波第的計劃簡單熾烈:召集舊部核心,串聯軍中同情者,在羅馬周邊點燃“人民起義”,他親率“志愿軍”如雷霆突入拉齊奧,直撲羅馬城下。他堅信,只要三色旗在羅馬城頭升起,法國人絕不敢與整個覺醒的意大利開戰。
然而,加里波第的熱血計劃,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加富爾和亞歷山德羅精心維持的平靜湖面。
那不勒斯王宮,氣氛瞬間降至冰點。“胡鬧,這是自尋死路,是背叛。”加富爾在接到密報后,罕見地失態了,他憤怒地將鑲銀手杖重重頓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剛剛才和亞歷山德羅定下“蠶食”的精密策略,加里波第就要用蠻力去撞法國的鐵壁。“立刻,馬上,讓加里波第來見我。不,我親自去見他。”首相的馬車帶著雷霆之怒,沖向了那不勒斯灣畔的莊園。
亞歷山德羅沒有阻止,他的眼眸里一片冰寒。他理解加里波第的理想,但更清楚現實的殘酷。他示意阿爾貝托:“調一隊黑水的人,換上便裝,在莊園外圍警戒。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攜帶武器靠近會談地點。另外,通知最近的王國陸軍憲兵隊待命。”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莊園簡陋的會客廳,成了兩個意大利激烈碰撞的戰場。加富爾與加里波第,一個代表著老練務實的國家機器,一個象征著純粹熾熱的民族理想,如同冰與火,針鋒相對。
“朱塞佩,立刻停止你那瘋狂的計劃。”加富爾開門見山,語氣嚴厲如刀,“召集舊部?串聯軍隊?你想干什么?發動內戰嗎?你想讓意大利人把槍口對準意大利人嗎?”
“內戰?”加里波第毫不退縮,他穿著樸素的灰色外套,但挺直的脊梁如同標槍,“卡米洛,是你們在背叛。背叛了為統一流血的戰士,背叛了渴望羅馬自由的意大利人民。你們用官僚的算計,取代了戰士的勇氣。用蝸牛般的蠶食,掩蓋內心的懦弱。法國人只有一萬人,我們只要……”
“一萬人?”加富爾猛地打斷他,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那是法蘭西帝國最精銳的兩個師,裝備著全世界最好的步槍和火炮。背后是拿破侖三世那個野心勃勃的皇帝,是歐洲第一的陸軍強國。你以為你沖過去,法國人就會乖乖讓開?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開火。把你,把你的‘志愿軍’,連同羅馬城無辜的市民,一起撕成碎片。然后呢?然后法國就有最完美的借口,撕毀所有協議,大舉增兵意大利,甚至聯合奧地利,再次將我們撕碎。你想讓整個意大利為你的‘英雄主義’殉葬嗎?”
“懦夫,”加里波第被徹底激怒了,他拍案而起,臉漲得通紅,“你們只會計算。計算利益,計算風險,卻忘記了意大利的靈魂在哪里。忘記了我們為什么而戰,沒有羅馬的意大利,是不完整的,是畸形的。如果連為靈魂而戰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和波旁王朝那些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
“勇氣不等于魯莽,犧牲不等于無謂的送死。”加富爾也站了起來,兩個老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濺,“統一是拼圖。需要時間,需要智慧。羅馬就在那里,它跑不掉。但現在強攻,時機不對,王國剛剛整合南意,百廢待興。軍隊需要休整,財政需要恢復。我們沒有力量,也沒有準備好同時面對法國的怒火。朱塞佩,你想做英雄,但你不能拉著整個新生的意大利王國和你一起跳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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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德羅始終沉默地觀察著。當爭吵陷入僵局,加富爾因憤怒而喘息,加里波第因不被理解而胸膛起伏時,他緩緩起身,如一柄淬毒的寒刃插入風暴中心。“將軍,”亞歷山德羅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噪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對意大利的愛與忠誠,無人質疑。您解放南方的功績永載史冊。”他先給予至高的肯定,平息對方最激烈的情緒。
“但是,”他話鋒如冰,直指核心,“您此刻的行動,不是在拯救意大利,而是在將它推向毀滅的深淵。”他豎起手指,邏輯清晰冰冷:“其一,內戰深淵。王國政府絕不容忍任何武裝力量挑戰國家法統。一旦您的隊伍與奉命維序的王軍交火,無論誰先扣動扳機,都是意大利手足相殘的慘劇。多少家庭將因您的理想破碎?這是您渴望的統一嗎?”
“其二,引狼入室。法國人正愁無借口撕毀默契、擴大干涉乃至肢解王國。您進軍羅馬,就是將屠刀親手奉予拿破侖三世。屆時法奧聯軍壓境,初生的意大利瞬間崩解。您所有的犧牲,所有紅衫軍的血,盡化塵埃。這是您追求的解放嗎?”
“其三,時機即生命。”亞歷山德羅聲音陡然加重,如重錘擊心,“王國急需時間消化南意,穩固根基,積蓄力量。羅馬的城墻不會跑,但王國的命脈尚在襁褓。盲動,等于自毀長城。將軍,真正的愛國者,不僅需要沖鋒的肝膽,更需顧全大局、隱忍待時的智慧。”
亞歷山德羅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水,澆在加里波第沸騰的熱血上。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亞歷山德羅描繪的內戰慘狀、法國鐵蹄蹂躪意大利的畫面,如同噩夢般沖擊著他的神經。他可以為了理想獻身,但他無法承擔讓整個民族因他而墮入深淵的罪責。
就在加里波第內心激烈掙扎、防線動搖之際,加富爾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審判錘落下,帶著首相不容置疑的權威:“朱塞佩·加里波第。我以王國首相身份和國王陛下賦予的權力,命令你:立刻解散在卡拉布里亞的非法武裝,命令你的追隨者返回家園。若你執意孤行……”
加富爾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盯著加里波第:“王國陸軍第四師已奉命向卡拉布里亞邊境移動。他們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任何武裝力量非法越境。如有必要,可以開火。”
“開火”兩個字,如同兩顆冰錐,狠狠刺入加里波第的心臟。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看著加富爾那決絕而冷酷的臉,又看向亞歷山德羅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灰色眼眸。理想主義的烈焰,在冰冷的現實政治與赤裸裸的武力威懾面前,終于無可奈何地黯淡下去。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偏廳。燭火跳動,在加里波第飽經風霜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最終,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緩緩閉上那雙曾燃燒著自由火焰的藍灰色眼睛,再睜開時,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蒼涼。他艱難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們贏了。我會……暫停行動。”
沒有再看加富爾或亞歷山德羅一眼,加里波第挺直了佝僂的脊背,如同一個戰敗卻不肯倒下的老兵,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屋子。那身褪色的紅衫,在昏黃的燭光下,如同一抹凝固的、悲愴的血痕。
亞歷山德羅看著那孤獨離去的背影,眼神深處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靜。理想主義的火焰暫時被撲滅了,羅馬的地圖上,屬于教廷的白色區域依舊頑固。但這場沖突,也讓加富爾和他更加看清了整合的緊迫,以及未來摘取那顆“永恒果實”時,可能面臨的內部阻力。統一的道路從來都鋪滿荊棘,而理想主義者破碎的夢,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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