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種落下,鍋底騰起青白焰苗。艾琳盯著火焰穩定燃燒,才緩緩收回手。她沒動,也沒說話,只是將木棍輕輕靠在灶臺邊沿。廚房里那兩名同僚早已離開,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她獨自站了許久,直到炭灰沉落,灶膛只剩微紅余燼。
她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但活下去,不止是不倒下。
清晨交接時,她主動向管事請命清理書房外石階。管事抬眼看了看她,點頭應允。她早到半個時辰,提來一桶冷水,一塊舊布。濕布擦過石階,水痕在晨光中泛亮。她在書房門前多停了一會兒,目光掃過門縫下方——細沙鋪得均勻,新撒不久,專為防夜行之人。她在最靠近門框的邊緣留下幾道清晰腳印,像是白日打掃時自然踩踏而成。
傍晚換崗前,她故意將一塊油布遺落在門側角落。那油布原本用來墊肩扛糧袋,沾著些麥屑和豬油渣,不起眼,也不該出現在這里。她走開時回頭瞥了一眼,確認它半掩在陰影里。
夜深后,她再次穿過回廊。腳步比以往更輕,每一步都避開石板接縫處可能發出的脆響。她抵達書房門外,蹲下身拾起油布,動作緩慢,像只是回來取遺忘之物。四下無人,她伸手推門——門未上鎖,卻有輕微滯澀。她從袖中取出一枚磨薄的小木楔,抵住門縫底部,讓門無法完全閉合。
燭芯點燃,火光搖曳。書架林立,灰塵浮在空氣里。她不再翻看那些燙金封皮的禮儀冊子,也不碰那些用陌生文字寫就的厚本。她記得老仆說過一句話:“真正的事,藏在沒人想讀的地方。”
她彎腰,在最底層抽出一本皮面發黑的冊子。封皮無字,只有一道裂痕貫穿脊背。她用指尖蘸唾液,輕輕捻開第一頁。紙張脆弱,稍一用力就會碎裂。她逐字辨認,嘴唇微動,默念出聲。
書中記述始于三代之前。現任領主的祖父原非長子,因兄長戰死前線,方得繼承權。他登位后第一件事,便是聯姻吞并鄰地。婚約對象是北方三鎮唯一的女繼承人,年僅十六,婚后三個月暴病身亡,無嗣。其地產依律歸夫家所有。
艾琳繼續往下讀。
莊園如今的稅賦結構,源自一項名為“死手捐”的舊規:凡農奴死后,家中最值錢之物須上繳領主,無論牲畜、工具或子女。若無財產可繳,則由族親代償。此規本已廢止百年,卻被現任領主之父重新啟用,借以清剿負債農戶。
她的手指停在某一行。
北谷舊田。
這片土地位于灰谷屯西南坡地,曾屬自由農耕作。書中記載,三十年前,七戶人家聯合呈請免征荒年賦稅,遭拒。翌年春,領主派兵封鎖田界,稱該地“自古為王室賜地”,強行收歸,并將反抗者定為“亂民”,剝奪身份,貶為依附農。
她父親的名字不在名單上,但她母親的姓氏赫然在列——那是她外祖父一家。
原來他們不是生來就是農奴。
他們是被變成農奴的。
她喉嚨發緊,胸口像壓了塊冷鐵。她想起那年大雪,父親咳著血說“我們沒有選擇”,母親抱著妹妹哭喊“我們祖輩都種這塊地”。那時她以為窮苦是命,是天罰,是神對卑賤者的安排。
可書上寫著:土地被奪,身份被削,稅賦疊加,債務累積,最后賣兒鬻女——這不是命運,是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