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師沉默了很久。爐膛里最后一點火苗跳了一下,熄滅了。
“我說過?!彼従彽溃叭昵埃沂莻€文書助手。識字,會算賬。有次替一個農奴寫訴狀,告領主強占水渠。狀紙遞上去第三天,我被吊在馬廄外燒了一夜炭。醒來時舌頭被剪掉一塊,右手小指折斷。文書房的人說我‘妄議政事’,當場革除?!?/p>
他張開嘴,舌尖缺了一角?!澳憧床灰?,但它一直在。從那以后,我進了廚房,從燒火工做起。我不再寫字,不再說話,只做菜、管灶、訓新人。我活下來了,因為我知道什么時候該閉嘴?!?/p>
艾琳盯著他,忽然明白為何他從不責罵她切菜太慢,為何在宴會上為她求情,為何今夜遞來這杯茶。
“那你現在為什么說?”她聲音很輕。
廚師看了她很久。
“因為你不一樣。”他說,“你眼睛里的光,不是熬出來的順從,是壓不住的火。你已經在查書房的事了,對不對?我知道你進過兩次,第三次用了木楔卡門縫。我也知道你撕了一頁紙藏進頭發。”
艾琳全身繃緊。
“我沒攔你?!彼^續說,“因為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你父親不是病死的,他是被征去挖鐵礦,塌方埋的。你母親半年后餓死在田邊,連裹尸布都沒有。你們一家本是自耕農,土地被以‘欠稅’名義收回,貶為農奴籍。這些事,都在黑冊子里記著,可沒人敢提。”
他站起身,走到灶臺前,拿起一把鐵勺,在掌心輕輕敲了三下。
“聽見了嗎?”他說,“這聲音,和北谷礦井里的敲擊聲一樣。那是囚工在用勺子敲巖壁,告訴外面的人他們還活著。三十年來,我每晚都要敲一次。不是為了傳信,是為了記住——還有人在地下等一個答案。”
艾琳低下頭。茶已經涼了,倒影模糊不清。她想起自己曾在宴會上看到貴族們談笑風生,說起“北谷產量提升”時滿臉得意。那時她不懂,現在懂了。
每一口面包,每一件華服,每一盞燭火,都來自那些永遠無法發聲的人。
“你想讓我做什么?”她問。
廚師沒回答。他只是走回長凳,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上。
“你的手裂了?!彼f,“昨夜搬酒,掌心磨破的吧?”
艾琳沒看手。她只覺胸口脹得厲害,像有塊鐵在里面慢慢燒紅。
“你可以繼續洗鍋?!睆N師說,“也可以明天起不來。但如果你還想站起來,就得知道你踩的是什么地,抬的是什么頭?!?/p>
他站起身,走向門口,手搭上門栓時停下。
“我不是救你?!彼f,“我只是不想再看著火熄了?!?/p>
門開又關。廚房只剩她一人。
爐膛里最后一點灰燼被風吹動,揚起細塵。她仍坐著,膝蓋并攏,雙手交疊,杯子擱在膝上。涼意從石墻滲出,貼著她的背脊往上爬。
遠處傳來打更聲,一響。
她沒有動。
窗外雪光映進來,照在灶臺上那把鐵勺上。勺面朝上,盛著半片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