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爬上北坡田埂時(shí),艾琳正蹲在打谷場邊整理木冊。她將昨日報(bào)上來的用水記錄重新歸類,按戶名劃出灌溉偏差值,準(zhǔn)備今日一并講給愿意聽的人。遠(yuǎn)處田頭,王家子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像前兩日一樣,站在自家地邊不動(dòng)。
他沒看艾琳,也沒走向渠口。而是慢慢蹲下,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搓了又搓。那土干得發(fā)白,指縫間簌簌落下碎屑。他抬頭看向南側(cè)趙姓青年的麥地——麥苗已齊膝高,綠得發(fā)暗,根部覆著一層薄灰泥,那是新犁后撒草灰固水的結(jié)果。他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地,麥苗稀疏,葉尖焦黃,溝壟歪斜,像是被風(fēng)刮倒后沒人扶起。
第三天了。他每天都來,一句話不說,只看。
李氏提著陶罐從下游走上來,路過他的田時(shí)腳步頓了頓。她沒說話,只是把罐口朝他那一側(cè)傾斜了一下,讓尾水流進(jìn)干裂的土縫里。水滲下去的聲音很輕,但王家子聽見了。他喉嚨動(dòng)了動(dòng),還是沒出聲。
到了午前,趙姓青年?duì)颗;貋恚研率捷p犁靠在打谷場西角。他擦著牛鼻上的汗沫,忽然看見王家子站在不遠(yuǎn)處,盯著那犁具看。
“這犁不吃力。”趙姓青年先開口,“牛走得穩(wěn),地翻得勻。”
王家子嘴唇抿成一條線,半晌才問:“你家那塊豆地……真比去年多收了三斗?”
“不止。”趙姓青年說,“加上輪作那茬菜,凈增四斗七升。艾琳姑娘記了賬,老村長也核過。”
王家子低下頭,手指摳著褲腿上的泥點(diǎn)。他知道這些話不是吹的。東塘村去年試種的兩家,秋收時(shí)糧袋堆滿倉角的事全村都看見了。可那時(shí)他覺得是運(yùn)氣好,今年自己照著舊法深耕,卻連往年六成收成都不到。
李氏這時(shí)也走了過來,把陶罐放在石碾上。“你若想學(xué),艾琳姑娘從沒攔過誰。”她說。
趙姓青年接著道:“我爹原先也不信,說啥‘祖宗傳下的法子不能丟’,結(jié)果看了試驗(yàn)田,自己搶著去聽課。”
王家子站著沒動(dòng),臉漲得發(fā)紅。他知道這話不是譏諷,可越是這樣,越難開口。
太陽爬到頭頂,打谷場上的影子縮成一小團(tuán)。艾琳合上木冊,起身往村口方向走,準(zhǔn)備查一圈警戒竹竿是否還在。她剛邁出兩步,身后傳來腳步聲。
王家子追了上來,腳步沉重。他在她面前站定,雙手在腰帶上蹭了蹭,像是要把什么臟東西擦掉。然后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但字字清楚:“艾琳姑娘……我錯(cuò)了。我想學(xué)新法子。”
艾琳停下。她沒立刻說話,也沒看他。而是轉(zhuǎn)身朝北坡走。王家子愣了一下,趕緊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田界處。艾琳指著南北兩塊地:“你看這邊。”她蹲下,撥開麥苗根部的浮土,“土是活的。你三天澆一次大水,它喝不完,表層結(jié)殼,底下還是干的。他們一天清晨灑一遍薄水,土松,根往下扎。”
她又指對面,“這邊用了豬油混草灰封壟,保水不蒸發(fā)。你那邊光土堆著,風(fēng)一吹就散。”
王家子蹲在她旁邊,伸手摸了摸對面濕潤的黑土,又回頭碰了碰自己田里的硬塊。差距不用說,手一觸就明白了。
“不是法子不同。”艾琳站起來,“是土地記得用心。你敷衍它,它就還你荒年。”
王家子低頭坐著,肩膀微微塌下去。過了很久,他才說:“以前我不懂。我說那些話,做那些事……傷了大家的心。”
艾琳沒接這話。她從懷里取出一本用油布包好的小冊子,遞過去:“這是春播到秋收的要點(diǎn),寫得細(xì)。哪一步不明白,可以問。”
王家子伸出粗糙的手接過,指尖碰到油布時(shí)微微發(fā)顫。他緊緊攥住,像是怕它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