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睜開眼時,天剛透出灰白。她躺在斷墻下的草席上,左臂的布條滲著淡紅,胸口貼著那塊銅牌,冰涼的棱角硌在皮膚上。她沒動,只是慢慢握了握手,指尖觸到掌心的老繭——那是握矛、握刀、握火折子磨出來的。現在,它要握鋤頭。
她坐起身,肩背僵硬如石,但沒有停頓。拾起靠在墻邊的木锨,撐地站起,一步步朝田埂走去。
田里積水未退,幾處低洼泡著發黑的土塊。幾天前她播下的種子,已有細芽破土,嫩綠得幾乎透明。持魚叉青年蹲在自家地頭,正用舊法撒種,一把抓一大把,揚手就甩。見艾琳走來,他抬頭看了眼,沒說話,繼續埋頭干活。
艾琳走到田邊,從懷里掏出那本從海盜船艙順來的農書,翻到一頁畫滿溝槽的圖示。她將木棍插進泥地,劃出一道筆直的線,再斜向下挖出淺渠,引旁邊積水緩緩流入溝中。水順著新渠淌了半丈遠,終于匯入排水口。
“這樣,水不會積在苗根。”她說。
持魚叉青年停下動作,盯著那道溝看了會兒,嗤了一聲:“祖輩都這么種,哪年餓死人了?”
艾琳不爭辯,只把木棍遞過去:“你試試。”
青年沒接。
老村長拄著拐杖走來,腳踩在濕泥里,發出悶響。他看了看艾琳挖的溝,又看了看青年那片泡水的地,嘆了口氣:“三年前發大水,東坡死了十七壟麥。要是早知道挖這玩意……”他沒說完,搖搖頭,轉身走了。
第三日清晨,麥田邊緣的苦艾叢邊,補網婦人看見艾琳蹲在地上,手里攥著一把野蒜和苦艾葉,搗碎后混進水罐,又加了些灶灰。她問:“這是做什么?”
“蟲子怕這個。”艾琳說。
當天下午,田里幾株麥苗葉面出現斑點,邊緣卷曲,正是蟲害初現。艾琳提著水罐沿壟噴灑,動作緩慢卻仔細。補網婦人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轉身回村,不一會兒帶了兩個年輕女人回來,手里都拿著陶碗。
“教我們。”她說。
艾琳點頭,當場示范。如何采葉、如何配比、何時噴灑。女人們記下步驟,回去各自試驗。五日后,被噴過的麥苗葉片舒展,蟲跡消退;未處理的則開始枯黃。
消息傳開,有人信,有人仍疑。直到第七日,持魚叉青年那片地因積水過久,三壟麥苗爛根發臭,而隔壁艾琳指導的地塊,新芽齊整,青翠挺拔。
那天夜里,沒人看見他去了哪里。第二天一早,有人發現他蹲在田頭,手里捏著一根木棍,在泥地上比劃間距。他照著艾琳畫的圖,一寸一寸量,然后挖溝、松土、播種。魚叉靠在田埂邊,沾了露水,沒人去拿。
補網婦人路過時停下腳步,看了會兒,沒說話,只從籃子里取出一雙粗布手套,放在他旁邊的石頭上,走了。
又過了兩日,春陽漸暖,田間連片新綠。艾琳正在教幾個孩子如何間苗——手指輕捏弱苗根部,一拔即起,不留殘根。她動作慢,左臂包扎處滲出血絲,但她沒停。
老村長站在田邊,望著那一片整齊的綠意,許久沒動。補網婦人走來,遞給他一碗熱水。
“你看她。”老村長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像自語,“這姑娘,像顆種子,落在哪,哪就活。”
補網婦人沒接話,只是點點頭。
這話不知怎么傳開了。有人說那天看見持魚叉青年聽了這句話,手里的鋤頭頓了一下,然后挖得更深了些。也有人說,夜里經過田邊,聽見幾個年輕人低聲討論“坡度測水法”,還拿樹枝在地上劃。
艾琳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肩傷還在疼,每天早晨起來,手臂像被鐵箍勒過。但她每天依舊第一個到田里,最后一個離開。她教排水,教輪作,教如何用草木灰防蟲。村民們開始主動問她問題,不再叫她“外鄉女人”,而是“艾琳”。
第十日午后,她在田壟間示范除草,彎腰時左臂牽動傷口,血滲了出來,滴在新翻的土上,轉瞬被泥土吸盡。一個男孩跑來喊她,說補網婦人燉了野菜湯,留了她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