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把破碗放在床頭的木架上,碗口的豁口正對著門縫透進來的光。她沒點燈,也沒換衣,只是坐在床沿,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一尊不會動的影子。窗外風雪漸歇,屋內冷得能看見呼出的白氣。她盯著那碗看了很久,然后伸手將木勺從碗里取出,輕輕擱在枕邊。
次日清晨,她照常起身去灶房。路上遇到兩個幫工,彼此低語幾句,目光掃過她手中的粗陶碗。她沒低頭,也沒加快腳步,只把碗抱得更穩了些。進了廚房,她徑直走向第三灶口,蹲下身檢查炭灰余量。值守的守衛正打哈欠,腰間的短刀松垮地掛著。她不動聲色地記下時間——辰時七刻,換崗。
守衛交接時,兩人站在廊下說了幾句話,拍拍肩就走了。新來的人靠著柱子,手里拿著一塊干餅啃著,目光懶散地掃過廚房內外。艾琳添柴時數了數腳步聲,一共十二步,從東側門到西側水槽來回一趟,巡邏一次。夜里她曾留意過,這路線每兩個時辰走一遍,中間有近一刻鐘空檔。
她把炭塊碼齊,退后一步,臉上無波無瀾。
幾天后,她在柴房外看見老仆摔倒。炭袋壓在他背上,管家正好經過,抬腳踹了他肩膀一下,罵他“老骨頭不中用”。眾人圍看,有人笑,有人避讓。等人群散去,艾琳走過去,把滾落在地的草帽扶正,順手將一小塊未發硬的面包塞進他懷里。她沒說話,轉身就走。
第二天,她值早班前,在洗菜槽邊多舀了一勺湯,倒進一只空陶罐里,悄悄放在老仆常坐的柴堆背后。第三天,她幫他把散開的麻繩重新捆好,擺回原位。第四天,她路過時見他咳嗽不止,便停下,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小片姜,放在他手邊的石臺上。
老仆始終沒抬頭,也沒道謝。但他開始在清槽時等她一起干活。兩人并排刷著油膩的鐵槽,誰也不說話。直到某個傍晚,風雪又起,老仆縮在墻角避風,凍得手指發青。艾琳走過去,假裝檢查爐膛火勢,順手將一塊未燃盡的炭推到他腳邊,低聲說:“火要省著用,可人不能凍死。”
老仆猛地抬頭,眼里有驚疑,也有久違的暖意。
他沒立刻開口。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說:“你不必對我好……像我這樣的人,早該被風吹走了。”
艾琳站著沒動,手還搭在爐門上。“風再大,也得有人記得你是誰。”她說完,關上爐門,轉身去取水桶。
那一夜之后,老仆看她的眼神變了。不再回避,也不再警惕。某日清晨,兩人在糧倉背面碰面,他忽然壓低聲音:“他們要把你賣給海上的商人。”
艾琳正在整理麻袋,動作沒停。
“那人不養活人,”老仆繼續說,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卷走,“買人不是為了做工,是拿命填船底。聽說船上沒活過三個月的……你年輕,他會先用你換銀子,再扔進艙底。”
艾琳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繼續綁緊麻袋口繩結。她沒問是誰,也沒追問細節。只是輕輕點頭:“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拍掉裙擺上的灰塵,朝廚房走去。腳步平穩,背脊挺直。可她心里清楚,三百銀銖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一個把她推向更深黑暗的跳板。
接下來的日子,她更加沉默。每日值灶時,她借添柴、清灰之機,反復確認守衛換崗時間與巡邏節奏。她發現夜間第二班守衛常在戌時初打盹,而東側小門的鎖扣因銹蝕松動,只需輕輕一推就能拉開半寸。但她不動聲色,連眼神都不多留一秒。
她也開始留意老仆的行蹤。發現他每隔三日會被派去清理馬廄后巷的積雪,那里靠近外院圍墻,偶爾會有運貨的車夫短暫停留。有一次,她見他與一個穿粗布斗篷的男人低聲交談幾句,對方遞給他一個小布包,他迅速藏進袖中。
她沒跟上去,也沒打聽。第二天,她在洗鍋時“不小心”打翻一盆水,正好潑在老仆剛坐過的木凳上。等他回來,她默默遞上一塊干布。老仆看了她一眼,接過布,低聲說了句:“明日午前,西角門會來一輛運鹽車。”
艾琳點頭,像聽了個無關緊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