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高窗斜切進來,照在書桌一角。艾琳坐在陰影里,手指摳著布片邊緣,炭筆頭擱在膝上。她剛把七個符號重新排了一遍,和昨天的位置一模一樣,可還是看不懂。它們不像話,也不像命令,更不像廚房墻上貼的食材清單那樣直白。
她低頭看那塊濕了邊角的布片,淚水早干了,只留下一圈發硬的痕跡。昨夜她沒睡,反復默寫那些形狀,以為今早能想通一點。可現在,越看越陌生。
她翻開那本薄冊,手指停在第三頁。飛鳥的圖還在,但再往后,紙頁被撕過,斷口參差,像是有人急著毀掉什么。她輕輕撫過缺口,指腹蹭到毛糙的纖維。不是蟲蛀,是手撕的。
她合上冊子,放回原位。屋里靜得能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她又把炭筆頭拿起來,在另一塊布片上畫了個符號——像兩根樹枝交叉。這是第二個。她試著把它和第一個“鉤”連起來,再加第三個“斷環”,結果還是一堆亂線。
她咬住下唇,用力到發麻。是不是讀反了?從右往左?她換順序重排,又試上下排列,甚至模仿貴族吃飯時執刀叉的樣子,用筆尖一頓一頓地劃,像在切東西。可每一個動作做完,心里就沉一分。
她閉眼,回想昨夜貴族廳里的聲音。男子說話時喉結上下動,女子笑起來肩膀輕抖。他們嘴里吐出的音節短促、平穩,不像農奴吵架那樣拉長嘶吼。她張嘴,低聲模仿:“克……茲……”聲音卡在喉嚨里,像生銹的門軸。
她睜開眼,盯著桌上那行歪斜的炭跡。忽然想到:也許這不是通用語?也許是只有貴族才懂的文字?這個念頭像冰水澆下來,讓她渾身一僵。
她猛地抬手,把布片掃下桌子。炭筆滾到桌腿邊,發出極輕的一響。她立刻彎腰去撿,動作比平時快得多,指尖碰到布片時還在抖。她怕留下痕跡,怕被人發現她動過東西,怕連這點偷偷摸摸的機會都被奪走。
但她已經控制不住呼吸。胸口悶得厲害,像壓著整座灰谷屯的雪堆。她扶住桌沿,慢慢滑下去,額頭抵在木面上。冷的。她沒哭出聲,只是眼睛脹得疼,熱流順著鼻梁往下淌,滴在剛才那塊布片上,“啪”地洇開一個黑點。
她抬起手背擦臉,抹了一道灰。再低頭,眼淚接著落,一顆接一顆,砸在符號上,把“鉤”字泡得模糊。
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猛地抬頭,耳朵豎著,手攥緊布片塞進袖袋。油燈還沒點,屋里黑,她希望對方看不見她。可腳步停了。接著,門把手轉動。
門開了一條縫,老仆提著燈走進來。燈光先照到書架,再慢慢移到桌面,最后落在她臉上。他看了她一會兒,沒說話,只是把燈放在旁邊矮柜上,走過來坐下。
“我早知道你會來這里。”他說。
艾琳低著頭,不敢應。她怕他責罵,怕他告訴管家,怕從此再不能靠近這扇門。
老仆卻沒動她。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疊好的布巾,遞過來。“擦擦。”聲音不高,也不低,像爐火邊烤衣裳時那種暖烘烘的調子。
她遲疑了一下,接過,輕輕按了按眼角。
“學不會,很正常。”他說,“我年輕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抄了三年賬本才認全二十個字。”
她抬起頭,看著他皺紋很深的臉。
“你已經比大多數人走得遠了。”他頓了頓,“至少,你敢來。”
她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回去。
“看不懂,是因為沒人教你。”他說,“不是你笨。知識這東西,像井里的水,不靠人引路,自己打不上來。”
她低頭看著膝蓋上的手,指節粗大,虎口裂著口子。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認野菜,也是這樣一句一句說的。后來雪災來了,一家人圍著半碗粥發呆,沒人再提什么葉子叫什么名。
“我想……知道他們在紙上寫什么。”她終于開口,聲音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