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花庭,靜室之內(nèi)。
與外界想象的威嚴神殿不同,荊青冥的居所更近乎一座懸浮于星骸之上的花房。透明的穹頂外,是緩緩旋轉(zhuǎn)的星云與偶爾劃過的流光,那是被暫時穩(wěn)定的“萬界傷口”邊緣逸散的能量。室內(nèi)并無奢華裝飾,唯有各類奇花異草在微光下靜靜生長,散發(fā)出或清冽、或馥郁、或帶著一絲危險氣息的芬芳。中央,一汪由精純靈氣凝聚的池水泛著漣漪,一株黑蕊白瓣的蓮花在其中緩緩搖曳,散發(fā)出平和而強大的生機波動,正是那朵歷經(jīng)湮滅而新生的“白焰黑蓮”的投影,維系著這片小小天地的穩(wěn)定。
荊青冥獨立窗前,背影依舊挺拔,卻難掩一絲深沉的疲憊。那雙曾撕裂邪魔、掌控枯榮的手,此刻只是靜靜地負在身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仿佛在感受著虛空中那無形無質(zhì)、卻又無處不在的悲傷韻律。與穢母本源的最終接觸,尤其是目睹生母殘魂與那龐大怨念集合體的融合與消散,所帶來的沖擊,遠非力量提升所能抵消。那是一種源自血脈、深入靈魂的震撼與悲慟,即便以他如今的心境,亦需時間消化。
輕微的腳步聲在靜室外響起,沉穩(wěn)而熟悉。
荊青冥沒有回頭,只是周身那層無形的、因力量高度凝聚而產(chǎn)生的凜冽氣息,悄然緩和了幾分。
荊父——荊遠山,緩步走入。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灰色布衣,面容上的病態(tài)蒼白已褪去許多,但那雙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眸,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復(fù)雜、深邃。他蘇醒已有一段時日,身體在“凈世白蓮”的殘余藥效和虛空花庭充沛靈機滋養(yǎng)下,恢復(fù)得七七八八。然而,比身體更沉重的,是那份壓在心頭數(shù)十載、如今終于得以窺見真相的秘辛。
他看著兒子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心疼,以及如釋重負的慨嘆。曾幾何時,這還是那個在自家小花圃里,因為催生出一朵顏色稍顯奇特的花朵而雀躍不已的少年,會因為鄰居的幾句“娘娘腔”的嘲弄而暗自神傷。如今,他卻已屹立于這虛空之巔,肩負起連上古仙神都未必能承受的重擔。
“冥兒?!鼻G遠山的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靜。
荊青冥緩緩轉(zhuǎn)身,臉上冷硬的線條柔和了些許:“父親,您感覺如何?此處虛空能量雖經(jīng)調(diào)和,但與凡俗界差異極大,若有任何不適,定要告知我?!?/p>
荊遠山擺了擺手,走到那靈池邊,目光落在白焰黑蓮上,感受著其中那股既蘊含毀滅、又孕育新生的奇特韻律,輕聲道:“無妨。這朵蓮花……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p>
他頓了頓,抬手指向窗外那瑰麗而殘破的星云背景,“那里……便是‘傷口’?”
“是?!鼻G青冥走到父親身側(cè),與他一同望向那宇宙的傷疤,“暫時穩(wěn)定了,但根源未除。穢母的悲歌雖已平息,但其存在的‘因’,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古老?!?/p>
荊遠山沉默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中飽含著太多情緒,有愧疚,有解脫,也有終于能直面過往的坦然。“是啊……根源。這一切的根源,或許,從我,從你母親,甚至更早之時,便已種下?!?/p>
他轉(zhuǎn)向荊青冥,眼神不再閃躲,充滿了決意:“冥兒,有些事,是時候該告訴你了。關(guān)于你的母親,關(guān)于花仙血脈,也關(guān)于……我為何多年來,對此諱莫如深,甚至寧愿你做個平凡的花匠?!?/p>
荊青冥心神微震。盡管他從血脈記憶、從系統(tǒng)(母魂碎片)的指引、從與穢母的接觸中,已拼湊出部分真相,但由父親親口道來,意義截然不同。這代表著父親終于走出了多年的心結(jié),愿意與他共同面對這份沉重的宿命。他引著荊遠山在池邊的蒲團上坐下,為其斟上一杯由靜心寧神的花瓣泡制的熱茶:“父親,請講。孩兒……一直在等這一天?!?/p>
荊遠山雙手捧著溫?zé)岬牟璞?,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你的母親,她叫‘云芷’。并非此界之人,而是來自一個早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花仙古界遺族,最后的‘護花人’之一?!彼穆曇魩е窇浀臏厝?,“我遇見她時,她身受重傷,流落至我們所在的凡俗小界,昏迷在我那小小的花圃旁。我本是隱居避禍之人,對各類靈植略有研究,見她氣息奇特,便以祖?zhèn)鞯酿B(yǎng)花之法,輔以靈藥,悉心照料。”
“她蘇醒后,為報答救命之恩,也或許是因為我身上那點微末的、對花草的親和力,留了下來。日久生情,我們結(jié)為連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教我認識了許多早已絕跡的仙葩神卉,而我,則帶她領(lǐng)略凡塵俗世的點滴溫暖。她常說,我的花圃雖小,卻比她那充滿責(zé)任與哀傷的古族故地,更有‘生’的氣息?!?/p>
“后來,有了你。你的名字‘青冥’,便是取自她帶來的一株奇異靈草——青冥草。她說,此草是花仙一族傳承的信物,蘊含著溝通生死、連接虛空的微弱力量,以它為名,是希望你能超越血脈的束縛,擁有更廣闊的未來?!?/p>
荊遠山的語氣漸漸低沉下來,帶著化不開的痛楚?!叭欢届o的日子總是短暫。你母親的身份,終究還是引來了麻煩。并非尋常仇敵,而是源自花仙古界覆滅的因果——那場所謂的‘凈化之戰(zhàn)’的余波?!?/p>
“她告訴我,花仙一族的力量本質(zhì),并非單純的生機勃發(fā),而是‘平衡’。她們能汲取萬物之‘穢’(包括衰敗、怨念、乃至各種負面能量),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榮’的養(yǎng)料。這種力量,在某個古老時代,被一些極端存在視為‘污染’、‘異端’。一場席卷多個界域的大戰(zhàn)爆發(fā),花仙一族近乎滅族,而她們世代鎮(zhèn)壓的某種宇宙負面力量,也因此失控,逐漸演變成了如今我們所見的‘污染’?!?/p>
“你母親那一支遺族,肩負的使命,便是尋找徹底解決這‘污染’根源的方法,或者說,延緩其侵蝕萬界的速度。她受傷流落,便是在執(zhí)行一次極其危險的任務(wù)時,遭遇了不測。而她的敵人,不僅僅是那些失控的污染源獸,更有……當年主導(dǎo)‘凈化’,如今可能已滲透入諸多上位仙宗的勢力。她懷疑,當年花仙古界的覆滅,背后就有這些‘凈化者’的影子,他們恐懼花仙一族掌控‘污染’的能力,欲除之而后快?!?/p>
“在你出生后不久,她感應(yīng)到了族中傳承信物發(fā)出的緊急召喚,同時也察覺到有強大的氣息在搜尋她的蹤跡。為了不連累我們父子,她毅然決定獨自離開,去履行她最后的職責(zé),并試圖將危險引開?!鼻G遠山的聲音哽咽了,“臨走前,她剝離了自身一部分本源魂力,融入了尚在襁褓中的你體內(nèi)。她說,這或許能在未來,在你需要時,給予你一絲指引和保護。我想,那便是你后來所言的‘系統(tǒng)’?!?/p>
“她讓我發(fā)誓,無論如何,不要讓你輕易顯露花仙血脈的特殊,最好能平平安安度過一生。若事不可為,便帶著青冥草,去尋找她留下的另一處隱秘傳承點……可惜,我終究沒能護你周全,還是讓你卷入了這漩渦之中?!鼻G遠山的臉上滿是自責(zé)。
荊青冥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父親的敘述,與他從穢母悲歌中感受到的碎片信息相互印證?;ㄏ梢蛔骞皇瞧胶庹?,是污染的早期掌控者,也因此成為了偏執(zhí)的“凈化派”的眼中釘。母親的離去,并非拋棄,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守護。而那個“系統(tǒng)”,竟是母親留下的魂力碎片,是她在無盡虛空與危險中,對兒子最深沉的愛與庇護。
“父親,您無需自責(zé)。”荊青冥握住父親微微顫抖的手,一股溫和的生機之力渡了過去,平復(fù)著他激動的情緒,“若非母親留下的指引,我早已在退婚那日,被邪魔污染吞噬。若非這血脈與力量,我亦無法走到今日,更無法知曉這背后的真相,無法……或許有機會,完成母親未竟的使命?!?/p>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窗外的“萬界傷口”:“如今看來,所謂的‘污染’,或許本就是宇宙循環(huán)的一部分,是‘寂滅’與‘新生’平衡中,‘寂滅’一面的某種體現(xiàn)。而當年的‘凈化派’,他們的極端行為,非但沒能‘凈化’世界,反而可能打破了某種平衡,加速了問題的爆發(fā),甚至……他們本身,或許也已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污染’?!?/p>
荊遠山感受著兒子手中傳來的、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強大力量,心中百感交集。他反手用力握了握荊青冥的手,眼中淚光閃爍,卻帶著欣慰:“是啊……冥兒,你長大了。你走的這條路,雖然充滿荊棘與污穢,卻比你母親當年所面對的,似乎……更接近本質(zhì)。她若能看到你今日成就,看到你不僅掌控了污染,更試圖去理解、去平衡,甚至去愈合這‘萬界傷口’,定會感到驕傲?!?/p>
“只是……苦了你了?!鼻G遠山抬手,想如兒時那般撫摸兒子的頭頂,手伸到一半,卻停住了。眼前的兒子,已是威震虛空的無間花庭之主,是連星盟都要謹慎對待的存在。那份威嚴,已然天成。
荊青冥察覺到了父親的遲疑,他微微低下頭,主動將額頭抵在父親粗糙的手掌上,如同幼時尋求安慰一般?!案赣H,路是我自己選的。而且,若非這些經(jīng)歷,我或許永遠只是那個被人嘲笑‘柔弱花仙’、連未婚妻都保不住的荊青冥。力量本身并無善惡,關(guān)鍵在于掌控它的人,用它來做什么?!?/p>
他直起身,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母親當年孤身奮戰(zhàn),是為了守護。而我如今,擁有了更強的力量,建立了花庭,匯聚了同道,或許……我們能做的,可以更多。不僅僅是抵御,不僅僅是復(fù)仇,而是嘗試去修復(fù),去建立新的秩序。這‘無間花庭’,便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