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小鎮的夏夜,像一塊剛剛熄滅但仍散發著余溫的巨大烙鐵,沉悶而粘稠。白天的暑氣并未完全消散,反而裹挾著潮濕的水汽,凝滯在狹窄的巷弄和低矮的房屋之間。蟬鳴聲此起彼伏,嘶啞而不知疲倦,如同為這悶熱的夜演奏著一首單調的催眠曲。偶爾有幾聲犬吠從遠處傳來,更添了幾分鄉間的孤寂。
江家那間不大的堂屋里,老舊的吊扇在頭頂吃力地旋轉著,發出“嗡嗡”的噪音,攪動著凝滯的空氣,卻帶不來多少涼意,只是將那股混雜著飯菜殘余味道、汗味和驅蚊水的氣息攪得更加均勻。
江濤的父親江建國,穿著洗得發白的汗衫和寬松的亞麻褲衩,坐在八仙桌旁那張最舒服的竹躺椅上,手里拿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大茶缸,時不時啜一口濃釅苦澀的工夫茶。他腳邊放著一個塑料盆,里面裝了小半盆水,水里浸著一條毛巾,他偶爾會把腳伸進去攪動幾下,試圖驅散一點腳心的燥熱。蚊香燃燒的淡淡白煙在昏黃的燈光下裊裊升起,與盤旋的飛蛾糾纏不休。
母親李秀云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搖著一把有些破損的蒲扇,一邊給丈夫扇著風,一邊打著呵欠,眼皮有些沉重。她偶爾會停下扇子,用那蒲扇的柄去拍打圍著她小腿盤旋的蚊子,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堂屋中央那臺17英寸、外殼泛黃的“金星”牌黑白電視機,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和聲源。屏幕上閃爍著不甚清晰的雪花點,正播放著潮州本地臺的晚間新聞。播音員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播報著縣里最新的農業政策調整和某個鄉鎮企業的發展成果。這些內容對江建國和李秀云來說,熟悉又遙遠,如同背景白噪音,更多的是一種陪伴。
江濤坐在父母對面的長條板凳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有些無措地放在膝蓋上。他剛洗過澡,穿著干凈的汗衫短褲,此刻在平靜的家庭氛圍中坐著,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屏幕,目光呆滯。
“……下面插播一條社會簡訊?!彪娨暲?,本地新聞接近尾聲,播音員的聲音頓了一下,切換到另一條信息,“中國福利彩票雙色球第期開獎結果已于今晚21時30分在北京中國福利彩票發行管理中心搖出。本期開獎號碼為:”
播音員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念出了一串數字:
“紅球號碼:03、08、10、12、15、24,藍球號碼:03?!?/p>
03、08、10、12、15、24、03!
這串數字,像七顆燒紅的子彈,毫無預兆地、精準無比地射進了江濤的耳膜!每一個數字都帶著灼熱的烙印,狠狠地釘在了他剛剛還在混沌掙扎的大腦皮層上!
嗡——!
江濤只覺得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瞬間消失了!吊扇的嗡嗡聲、父母的呼吸聲、窗外的蟬鳴、電視機里后續的播報聲……一切都化作了遙遠沉悶的背景白噪音!只有那七個數字,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里瘋狂炸響!每一個音節都清晰無比,每一個數字都與他記憶深處那張薄薄的彩票紙上的號碼嚴絲合縫!
03、08、10、12、15、24、03!
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血液的電流,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心臟在剎那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像被一只巨錘狠狠擂中,瘋狂地、失序地、要破腔而出般地狂跳起來!“咚咚!咚咚!”沉悶而劇烈的撞擊聲,震得他耳膜生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一種可怕的眩暈和麻木!
中獎了?!
一等獎?!五百萬?!
這個念頭如同最荒誕的夢魘,又像是最不可思議的奇跡,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兩股狂暴的龍卷風,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沖撞、撕扯!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跳起來,或者發出什么失控的聲響!
然而,就在這靈魂幾乎要出竅的瞬間,眼角余光掃到了旁邊的父母!
父親江建國依舊半閉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啜著濃茶,對電視里播報的這串“毫無意義”的數字充耳不聞,甚至帶著點睡意。母親李秀云正皺著眉頭,用蒲扇柄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小腿,嘟囔了一句:“這死蚊子,咬死人了!”顯然,彩票開獎對他們而言,是遙遠到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還不如眼前嗡嗡作響的蚊子來得實在。
這巨大的落差,像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兜頭澆下!
父母的無動于衷,瞬間將江濤從那種靈魂出竅的狂亂中拉回了現實!也讓他極度狂喜的大腦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攫??!不行!不能暴露!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突如其來的、足以改變一生的潑天富貴,在此刻,在江濤眼中,卻更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五百萬!在這個小鎮上,一旦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設想!嫉妒、貪婪、算計、無窮無盡的麻煩……甚至可能危及家人安全!更可怕的是,他根本解釋不清這筆巨款的來源!彩票?他一個大學生,回家路上隨手買了張彩票中了五百萬?這本身就足夠離奇!如果再聯想到他一路回來的精神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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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濤只覺得后背瞬間被冷汗濕透!
他必須冷靜!必須偽裝得天衣無縫!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強行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呼和劇烈到要跳出胸膛的心跳!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巖石,他努力地、極其緩慢地做了一個吞咽口水的動作,試圖緩解喉嚨的干澀和痙攣。然后,他盡量自然地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裝作是因為悶熱和疲憊有些頭疼的樣子,同時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低哼:“唔…真熱…”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抑的沙啞。
“是啊,這鬼天氣,跟蒸籠似的!”李秀云應和道,又用力搖了幾下蒲扇,幾縷花白的頭發被吹得貼在汗濕的額角,“要不你去沖個涼水?會清醒點?!?/p>
“不用了媽,我…我回屋躺會兒就好?!苯瓭穆曇粢琅f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強撐著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僵硬。他甚至不敢再看電視屏幕一眼,生怕那串數字會灼傷他的眼睛,或者父母會從他失神的目光中窺探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