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在晨光熹微中,喘息著駛入了潮安站。這座粵東小城的火車站規模不大,帶著一種被歲月侵蝕的疲憊感。低矮的站臺,斑駁的墻皮,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煤煙和海風特有的咸腥氣息,與廣州火車站的宏大喧囂截然不同。
江濤背著包,拖著箱子,隨著稀疏的人流走出出站口。撲面而來的寒風帶著南方冬日特有的濕冷,瞬間穿透了他單薄的羽絨服,讓他打了個激靈。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幾輛破舊的中巴車堵在狹窄的站前廣場招攬著乘客,三輪車夫裹著厚厚的軍大衣,操著濃重的潮汕口音吆喝著,小攤販支著爐子,鍋里翻滾著熱氣騰騰的粿條湯,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塵土味。
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這里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有他熟悉的街巷,有他牽掛的父母,但此刻,他的心卻像還留在那趟開往西南山城的無形列車上,遺落在那個圍著淺粉色圍巾的身影旁。回家的喜悅被巨大的思念和那份沉甸甸的“計劃”沖淡了許多。
“阿濤!這邊!”一個熟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
江濤循聲望去,只見父親江建國正站在一輛半舊的二八自行車旁,用力地朝他揮手。父親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外套,頭上戴著一頂同樣舊舊的毛線帽,臉上被海風和歲月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但此刻卻洋溢著見到兒子歸家的純粹喜悅。
“爸!”江濤連忙拖著箱子快步走過去。
“瘦了!瘦了!”江建國接過兒子手里的拉桿箱,仔細打量著他,眼中滿是心疼,“學校里吃得不好?錢不夠用?”
“沒瘦,爸,好著呢!”江濤擠出笑容,拍了拍胸脯,“食堂伙食不錯。就是期末復習有點累。”
“唉,學習要緊,身體更要緊!”江建國一邊把箱子費勁地綁在自行車后座,一邊絮叨著,“回家讓你媽給你燉雞湯補補!快上來,風大!”
江濤跨上自行車冰冷的后座。父親佝僂著背,用力蹬著車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顛簸前行。熟悉的街景在眼前掠過:低矮的騎樓商鋪,掛著褪色招牌的雜貨店,熱氣騰騰的腸粉攤……一切都透著一種緩慢而陳舊的安逸感。這與他在廣州感受到的快節奏、與中大那種奮進向上的學術氛圍、更與林麗芳身上那種沉靜優雅的都市氣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這種反差,再次無聲地提醒著他那個殘酷的現實鴻溝。他默不作聲地看著父親吃力騎行的背影,那件舊工裝外套肩胛骨處微微磨得發亮,心頭涌起一陣酸澀。父母辛苦半生,供他上了大學,已是竭盡全力。他那關于“第一桶金”的龐大夢想,在這個簡陋的小城背景下,顯得如此遙不可及,甚至……帶著一種對父母辛勞的背叛感。他用力甩甩頭,將這份愧疚強壓下去。他不能動搖!為了麗芳,他必須想辦法!
“媽,我回來了!”
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的木門,一股濃郁的、混合著藥材香氣的雞湯味道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氣。小小的客廳收拾得干凈整潔,卻難掩家具的陳舊。
“哎喲!我的濤仔回來了!”母親李秀云系著圍裙從廚房里快步出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她比父親看起來要年輕些,眼角同樣有深深的皺紋,但眼神明亮而溫暖。她拉著江濤的手,上下左右仔細地看著,嘴里不停念叨著:“高了點!就是太瘦了!看看這臉,都沒肉了!在學校肯定沒好好吃飯!餓不餓?媽給你煮碗面?雞湯也快好了!”
“媽,我不餓,在火車上吃過了。”江濤握住母親粗糙卻溫暖的手,心中涌動著暖流,但那份思念和焦慮并未消散。
“火車上那東西哪能頂餓!你坐著歇會兒,媽給你端雞湯去!”李秀云不由分說,轉身進了廚房。
接下來的時間,是江濤熟悉的、屬于家的溫暖,卻也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飯桌上,父母不停地給他夾菜,叮囑著:
“多吃點肉,讀書費腦子!”
“在學校別舍不得花錢,該吃吃,該喝喝,身體是本錢!”
“跟同學處好關系,別惹事,但也別讓人欺負!”
“過年你二姨、三舅他們要來,你到時候好好陪長輩說說話……”
而問得最多的,還是學業:
“期末考試怎么樣?難不難?”
“下學期課程重不重?”
“聽你爸說,你現在還做家教?累不累?別耽誤學習啊!”
“有不懂的要多問老師,多問同學,咱家就指望你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