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媽!”江濤連忙點頭,心中的愧疚感幾乎要將他淹沒。
說服了父母,接下來的兩天,江濤陷入了另一種忙碌而焦灼的狀態(tài)。他幫著母親把家里不多的幾件夏季衣服仔細(xì)洗了一遍,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去年去廣州時穿過的、還算體面的T恤和長褲,疊得整整齊齊。李秀云則像要把整個家當(dāng)都塞進行李一樣,拼命地往他那個半舊的帆布背包里塞東西——自家腌的咸菜、曬的菜干、一小罐豬油、煮熟的雞蛋、還有她硬塞進來的兩百塊錢……
“媽!真不用帶這么多!太重了!那邊什么都有!”江濤無奈地阻止著。
“有什么有!外面買不要錢啊?這都是家里現(xiàn)成的!帶著!雞蛋路上吃!咸菜下飯!”李秀云不容分說,固執(zhí)地把東西壓實。
江濤只能由著她。他知道,這是母親笨拙卻最深沉的愛意表達。每一樣?xùn)|西,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包上,更壓在他的心上。
出發(fā)的時間定在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空氣中還帶著夜露的清涼。江濤背上那個被母親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異常沉重的帆布背包。里面除了衣物和母親的愛,在背包最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里,用厚厚的塑料袋和紙巾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是那張價值五百萬的彩票。
江建國執(zhí)意要送兒子去鎮(zhèn)上的車站。
父子倆沉默地走在清晨寂靜的巷子里。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驚起了路邊草叢里早起的蟲鳴。江濤低著頭,盯著父親腳上那雙沾著泥點的舊解放鞋。愧疚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他欺騙了父母,為了一個巨大的、不能言說的秘密。
快到車站時,江建國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從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褲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了一卷用橡皮筋捆扎、皺皺巴巴的鈔票。最大面額是五十,更多的是十塊、五塊,甚至還有幾張一塊的。他用力地將這卷錢塞到了江濤手里。
“拿著。”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窮家富路。出門在外,身上多帶點錢,心里踏實。”
那卷錢帶著父親的體溫,沉甸甸地躺在江濤掌心。他不用數(shù)也知道,這恐怕是家里僅剩的、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金了。可能有三百,也可能更多。這錢里,凝結(jié)著父母在田地里揮灑的汗水,在集市上為一分一毫斤斤計較的辛酸。他只覺得這卷錢燙手無比!
“爸!我真不用!我有錢!我……”
“拿著!”江建國打斷他,語氣加重了些,帶著父親特有的威嚴(yán)和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你媽給你的是你媽的,這是我給你的!到了地方,該吃吃,該喝喝,別虧待自己。真要遇到難處……別硬撐,給家里捎個信。”他頓了頓,目光深沉地看著兒子,“記住,家,永遠在這兒。”
家,永遠在這兒。
這樸實無華的幾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江濤的心坎上!他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眼眶里翻涌的酸澀決堤。他攥緊了那卷帶著父親體溫的錢,仿佛攥著一份無聲的、如山般沉重的托付。
“嗯!爸,我知道了!”他用力地點頭,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哽咽。
開往廣州的長途大巴喘著粗氣駛?cè)肓撕喡逆?zhèn)汽車站。引擎的轟鳴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江濤在父親深沉而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登上了車。他選擇了靠窗的位置,隔著布滿灰塵和油污的車窗玻璃,向站臺上那個佇立著的、微佝著背的身影用力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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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啟動,緩緩駛離。父親的身影在視野中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小鎮(zhèn)熟悉的景物在窗外飛速倒退:低矮的房屋、裊裊的炊煙、熟悉的雜貨鋪、那家他不敢再去的鎮(zhèn)彩票店、流淌的小河、綠油油的稻田……這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是他疲憊靈魂的港灣。
然而,此刻,他正離它遠去。
巨大的孤獨感和肩負(fù)著雙重秘密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的褲兜,彩票那堅硬的觸感傳來,提醒著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又摸了摸牛仔褲后兜,那里放著父親給的那一卷錢,還有母親塞的飯錢。最后,他的手探入衣領(lǐng),緊緊握住了那枚貼在胸口的小熊掛飾。
彩票、帶著體溫的紙幣、冰涼的塑料小熊。
這三樣?xùn)|西,如同三個沉重的砝碼,壓在他年輕的肩膀上,也壓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大巴車顛簸著,駛上了通往省城的國道。道路兩旁是無盡的田野和連綿的山丘,在晨光中鋪展向未知的遠方。車內(nèi)充斥著各種混合的氣味:汽油、劣質(zhì)皮革、汗味、還有乘客攜帶的各種食物的氣味。鄰座的大叔已經(jīng)開始打盹,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車廂前面的小電視正播放著嘈雜的港臺武打片,畫面閃爍不定。
江濤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閉上眼睛。故鄉(xiāng)的輪廓已然消失,前方等待他的,是繁華喧囂、機遇與陷阱并存的省會羊城。在那里,他將獨自一人,去面對那筆足以改變命運的巨款,去處理那個燙手的山芋。他需要找到那個省福彩中心,需要戴上帽子口罩偽裝自己,需要面對冰冷的程序和可能存在的窺探目光……
這一切,都充滿了未知的風(fēng)險和挑戰(zhàn)。
無數(shù)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前路是福是禍?他無從知曉。他只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只能獨自一人,背負(fù)著謊言、愧疚、巨額的財富和深藏的秘密,在這條無法回頭的路上,硬著頭皮走下去。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變換,陽光逐漸變得炙熱,透過車窗,在他年輕卻寫滿疲憊與決絕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大巴車如同一個移動的囚籠,載著他,也載著他無法預(yù)知的未來,朝著南方那座巨大的、充滿欲望與機會的城市,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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