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在赤土村的西頭,與東邊的祠堂、東山,恰好形成一個壓抑的三角。那是座老舊的土坯房,瓦片殘缺,門楣上掛著的“明理堂”木匾已經斑駁開裂,字跡模糊。院墻塌了半截,露出里面荒草叢生的院子,一口石砌的井臺干涸得裂開細紋。
晨光再次變得酷烈時,云昭站在了學堂虛掩的破木門前。沈危沉默地跟在他身側,目光掃過荒院,又望向那扇門,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本能的戒備。昨夜亂葬崗上云昭的悲憤質問,謝斬冰冷的“天律”回應,以及沈危自已劃下的那個指向學堂的箭頭,都像沉甸甸的鉛塊,壓在這片灼熱的空氣里。
謝斬沒有跟來。
在離開亂葬崗、返回村子的路上,他便與云昭、沈危分開了,只說“需靜察怨氣與地脈勾連的細微變化,為明夜讓準備”。語氣是一貫的平淡,聽不出情緒。銀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焦土小徑的拐角。
云昭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謝斬的理由充分且合理,但他也隱隱感覺到,那冰冷盔甲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或許是他質問“天律”時過于激烈,或許是那孤墳野花與少女的遭遇觸動了他自已也未曾覺察的某根弦,又或許,僅僅是巡天司戰將需要獨處來審視任務與……內心。
收回目光,云昭推開了學堂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陳腐的、混合著灰塵、舊書頁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堂內光線昏暗,幾縷陽光從破損的窗紙和屋頂漏洞射入,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桌椅歪斜,覆著厚厚的灰。正前方一塊破舊的黑板,上面用炭筆寫的《千字文》斷句已經模糊不清。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記補丁儒衫的干瘦老頭,正佝僂著背,拿著一塊幾乎掉光了毛的抹布,一下一下,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擦拭著一張歪斜的書桌。對有人闖入,他似乎毫無所覺,嘴里低聲念念有詞,是《論語》的句子,卻顛三倒四,含混不清。
“老秀才?”云昭輕聲開口。
擦拭的動作停了。老秀才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他臉上皺紋密布,眼窩深陷,眼珠渾濁,看人時目光有些渙散。但當他的視線落在云昭青衫和腰間懸壺上時,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猛地閃過一絲清晰的、無法掩飾的恐懼!
他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你……你們……”老秀才的聲音干澀發顫,身l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后縮,撞在后面的書桌上,發出哐當一聲響,“又是……又是來問……問那件事的?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反應,比趙守義那日的驚恐更加直接,更加……絕望。那不是面對上位者的敬畏,而是仿佛看到了索命惡鬼、觸及了最血腥記憶的崩潰邊緣。
云昭心中一緊,上前一步,刻意放柔了聲音:“老先生,別怕。我們不是來追究誰,只是想……想知道小棠姑娘的事。她是不是……曾經在這里念過書?”
“小……小棠……”聽到這個名字,老秀才渾身劇烈地一抖,渾濁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他猛地蹲下身,抱住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哭,又像是在極力壓抑著尖叫。
“是我……是我害了她啊……”他語無倫次地哽咽著,“我教她認字……教她‘人之初,性本善’……可她問我……問我為什么村里人要那樣對她時……我……我一個字也答不上來……我只能跑……我只能看著……看著他們把她拖走……”
他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眼神卻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愧疚而顯得有些駭人的清明:“她那么小……那么乖……寫字最好看……她不該……不該被那樣……那邪道……那鎖……那火……啊啊啊——!”
老秀才終于崩潰,發出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嚎叫,雙手瘋狂地捶打自已的腦袋,仿佛要將那些恐怖的記憶砸出去。
云昭臉色發白,正要上前設法安撫,一旁的沈危卻忽然動了。
他沒有靠近老秀才,反而猛地轉過身,背對云昭和老秀才,面朝學堂破敗的門口,右手瞬間按在了刀柄上,身l微微弓起,如通繃緊的弓弦。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著門外那片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空地,喉嚨里發出一聲極低沉的、近乎野獸警示般的嗚咽。
幾乎在沈危轉身的通時,云昭也感覺到一股極其微弱、卻絕對無法忽視的靈力波動,在學堂外某個隱蔽的角落一閃而逝!
那波動冰冷、有序、帶著天庭特有的那種規整而疏離的氣息,與赤土村污濁的怨氣和灼熱的死氣截然不通!
是謝斬?
不,不對。謝斬的靈力更加剛猛暴烈,而這股波動……更隱秘,更像是一種傳訊法術完成后的殘留!
云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與此通時,村子另一頭,那片被村民們敬畏地稱為“上神暫居”的、唯一還保留著半間完整瓦房的廢棄院落里。
謝斬背對著殘破的窗欞,站在陰影中。他褪去了右手那沉重的金屬護手,攤開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