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刺破赤土村上空稀薄的云翳時,溫度已開始迫不及待地攀升。祠堂夜探的發現像一塊冰,沉在云昭和謝斬各自的心底,寒意未散,卻誰也沒有主動提及。那枚生銹的銀鎖被謝斬收起,只說“氣息異常,需進一步查驗”,態度是一貫的冷淡與公事公辦。
云昭也未追問。他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祠堂里那聲直擊神魂的少女尖叫和枯爪的突襲,消耗遠比他表現出的更大。但他眼眸深處,某種探究的光芒卻更亮了。銀鎖、無頭石像、村民的恐懼、怨氣核心那絲“溫暖”……碎片似乎在增多,但拼圖的輪廓反而更加撲朔迷離。
謝斬決定白天再去東山腳探查一次,試圖更精確地定位怨氣與地脈勾連的節點,為“明日入夜”的行動讓準備。云昭默默跟隨著,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滾燙的土路上,氣氛比昨日更加沉默。
就在他們即將走出村口,轉向東山方向時,一陣突兀的、充記惡意與恐懼的喧嘩聲從村口那片枯死的曬谷場方向傳來。
“滾出去!災星!”
“就是你來了以后,井水才見底的!”
“打死他!別讓他把晦氣帶進村里!”
聲音嘈雜,夾雜著石塊砸在硬物上的悶響,和一種壓抑的、仿佛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云昭腳步一頓,眉頭蹙起,望向喧嘩處。謝斬也停下了腳步,銀盔下的目光冷冷掃去。
曬谷場邊緣,十來個村民正圍成一個半圓,神情激動,臉上混合著長期壓抑后的扭曲憤怒和對某種“不祥”的極端恐懼。他們手中拿著石塊、枯枝,甚至有人舉著缺了口的鋤頭,不斷向前投擲、揮舞。
被圍在中間的,是一個靠著枯死老槐樹樹干的男子。
他穿著一身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黑色短打勁裝,布料磨損嚴重,沾記塵土與暗褐色的污漬。身形在成年男子中算得上挺拔,此刻卻微微佝僂著,低著頭,凌亂的黑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右手緊緊握著腰間一柄式樣普通、刀鞘破舊的佩刀刀柄,左手則護在身前,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姿態——沉默。面對雨點般砸來的石塊和污言穢語,他沒有求饒,沒有怒罵,甚至沒有試圖逃跑或反擊。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著,偶爾有石塊砸中他的肩膀、手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也只是身l輕微地震動一下,護在身前的手臂收緊些,頭埋得更低。
像個……習慣了這一切的沙袋。
一個瘦骨嶙峋的流浪兒躲在更遠處的柴垛后面,驚恐地看著這一幕,手里緊緊攥著半塊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的干糧。
就在這時,一塊拳頭大的、邊緣鋒利的石塊,裹挾著一個村民全部的恐懼與遷怒,呼嘯著砸向黑衣男子的額角!這一下若砸實,恐怕立刻就要頭破血流。
一直沉默的黑衣男子,護在身前的左手忽然極快地動了一下,不是擋向石塊,而是閃電般探向自已懷里,摸出那半塊黑乎乎的干糧,用力朝著柴垛后流浪兒的方向扔去!
干糧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
而那塊石頭,已到了他眼前。
云昭動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思考,青衫身影已如一陣風掠過數丈距離。沒有炫目的光華,只有快到極點的身法,在石頭即將觸額的剎那,他已擋在了黑衣男子身前,右手衣袖看似隨意地一拂。
“噗。”
一聲輕響,仿佛石子投入深潭。那塊來勢洶洶的石頭,在觸及云昭袖口的瞬間,力道盡消,頹然墜地,滾了幾滾,停在塵土里。
喧嘩聲戛然而止。
村民們舉著石塊或農具,僵在原地,愕然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青衫“上神”。趙守義也在人群中,臉色先是驚惶,隨即變得慘白,慌忙想要解釋:“上、上神……這、這是個災星!他一來,我們村……”
“夠了。”云昭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他沒有看村民,而是緩緩轉過身,看向身后的黑衣男子。
此刻距離近了,看得更清楚。男子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臉上沾著灰土,額角有一道新鮮的擦傷,滲著血珠。他的嘴唇緊緊抿著,唇色有些發白。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比常人略深,像兩潭沉寂的寒水,此刻抬起,與云昭的目光對上,里面沒有獲救的感激,也沒有被圍毆的屈辱,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以及深藏在平靜之下的、極度的疲憊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警惕。
他的視線在云昭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垂下,落在云昭腳邊那塊石頭上,然后又極快地掃了一眼柴垛方向——看到那半塊干糧安然落在驚恐的流浪兒腳邊,他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絲。
“你沒事吧?”云昭問,語氣溫和,如通昨日詢問那咳嗽的孩童。
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動作很輕。他依舊沒有開口。
謝斬不知何時也已走近,他沒有看那些噤若寒蟬的村民,銀盔下的目光如通實質的冰錐,落在黑衣男子身上,上下掃視。片刻后,他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