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終于喘著粗氣,緩緩滑入了潮安縣城陳舊而喧囂的站臺。刺耳的剎車聲,車廂連接處金屬摩擦的尖嘯,還有站臺上驟然爆發的鼎沸人聲,如同巨大的海浪,瞬間沖垮了那個狹小包廂里維持了最后一段路程的死寂沉默。陽光失去了清晨的柔和,變得熾熱而刺眼,透過車窗,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也照亮了江濤和蘇曉雯臉上難以掩飾的蒼白和疲憊。
“呼…終于到了!”蘇曉雯站起身,動作輕快地伸了個懶腰,臉上迅速掛起了與周圍嘈雜環境相匹配的、充滿活力的笑容,仿佛昨夜到清晨發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夢境。她利落地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不算大的行李箱,對著還坐在上鋪邊緣、動作有些遲緩的江濤笑道:“發什么呆啊?快收拾,下車了!”
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刻意的、過分的輕松,像是在努力粉飾太平,又像是在提醒彼此那個“就當沒發生過”的約定。江濤被這聲音驚醒,身體微微一顫。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那種沉重的、如同溺水般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他沉默地爬下上鋪,沉默地取下自己的大背包,動作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僵硬和遲滯。昨晚那瘋狂的一幕幕,以及蘇曉雯那套看似“開解”實則如同枷鎖般的“道理”,依舊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兩人隨著洶涌的人流擠出車廂門,踏上潮安站的水泥月臺。七月午后的熱浪帶著南方特有的潮濕,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全身,汗水立刻從毛孔里滲出。空氣中混雜著塵土、汗味、劣質煙草味和遠處油炸小吃的油膩香氣,熟悉又陌生。
“呼!還是家里熱!”蘇曉雯夸張地用手扇著風,拉著行李箱,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江濤背著沉重的背包,默默跟在后面半步的距離。他的目光落在蘇曉雯的背影上——那高馬尾隨著步伐晃動,牛仔短裙勾勒出青春的線條——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具身體曾與他那樣緊密地……他猛地閉上眼,狠狠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不堪的記憶碎片甩出去!不行!不能想!蘇曉雯說了,那只是個意外!秘密!要忘記!
走出出站口,潮安縣城的景象撲面而來。比起廣州的繁華,這里顯得陳舊而擁擠。狹窄的街道兩側擠滿了各種小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和行人混雜穿行,喇叭聲和鈴鐺聲響成一片。灰撲撲的樓房外墻斑駁,掛著各種褪色的招牌。一切都充滿了小縣城特有的、喧囂又帶著一絲慵懶的生活氣息。
在站前廣場相對開闊的地方,蘇曉雯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臉上依舊帶著明媚的笑容,眼神卻少了幾分之前的隨意,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探詢:“好啦,我家在市中心,你回鎮上還得坐小巴吧?我們就在這分開啦!”
江濤看著她的笑臉。陽光下,她的皮膚白皙透亮,青春的活力仿佛要從她身體里滿溢出來。她確實很漂亮,漂亮得足以讓無數同齡男生心動。然而此刻,這份漂亮在江濤眼中,卻像裹著一層薄冰,美麗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那個秘密,像一根無形的刺,已經深深地扎進了他和她之間,也扎進了他自己的血肉里。
他喉嚨有些發干。他無法像蘇曉雯那樣,仿佛真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沉重的負罪感和被強行“開解”后的茫然,像鉛塊一樣墜著他。
“嗯。”江濤艱難地應了一聲,聲音干澀。他頓了頓,像是在內心掙扎了很久,才終于低聲開口,目光避開她過于明亮的眼睛:“蘇曉雯…那個…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或者…有什么困難…你可以…可以找我。”
這句話說得很艱難,也很含糊。它像是一種變相的補償,一種對那個“秘密”和他無法真正“忘掉”的愧疚感的笨拙回應。他覺得自己欠了她什么,盡管這場意外,他才是那個被動承受、事后被巨大痛苦吞噬的人。但蘇曉雯的“開解”和“隱瞞”,似乎給了他一種扭曲的“恩惠”感,讓他覺得自己必須有所表示。
蘇曉雯聽完,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更加燦爛,像是得到了某種期待已久的回應。她甚至俏皮地歪了歪頭,語氣輕快無比:“當然啦!江濤!我們是老同學嘛!有事我肯定找你幫忙,你可別推辭啊!”她刻意強調了“同學”二字,聲音清脆響亮,仿佛在向周圍喧囂的世界宣告著兩人“清白”的關系。
“嗯…”江濤只覺得胸口更加沉悶,他點了點頭,不愿再多說一個字。
“那我先走啦!再見!”蘇曉雯朝他揮了揮手,笑容明媚得晃眼,然后拉著她小巧的行李箱,步伐輕快地匯入了熙攘的人流,那跳躍的馬尾辮很快就消失在嘈雜的街角。
江濤站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陽光灼烤著他的皮膚,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從心底升起的、冰冷刺骨的疲憊和疏離。那句“我們是同學”的回音,像冰冷的嘲諷,在他耳邊不斷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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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地攥緊了背包的肩帶。忘掉?像蘇曉雯那樣若無其事?他暫時做不到!林麗芳那雙溫柔帶笑的眼眸,昨夜離別時她的叮嚀,還有那緊緊握在手中的小熊掛飾……這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提醒著他。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對麗芳更好!加倍補償!用一生去守護她!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塵土和汗味的熱空氣,強迫自己邁開沉重的腳步,朝著開往鎮上的小巴車站走去。車站就在廣場旁邊,一排掛著不同鄉鎮牌子的破舊中巴車,引擎轟鳴著,排氣管噴著黑煙。售票員站在車門口,扯著嗓子吆喝著:“黃岡!澄海!浮洋!浮洋的快上車了!馬上走!”
江濤找到了去浮洋鎮的車,將沉重的背包塞進車頂的行李網兜里,買了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廂里彌漫著汗味、劣質皮革味和汽油味,混合著悶熱,讓人有些窒息。他靠在布滿污漬的椅背上,閉上眼睛,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
車子啟動,在縣城狹窄擁擠的街道上緩慢穿行。窗外是熟悉的街景:新華書店、百貨公司、擺滿盜版碟和廉價服裝的商店、飄著鹵水香味的熟食檔口、老舊的理發店……一切似乎都沒變,卻又感覺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疏遠。那些喧囂的聲音——小販的叫賣、摩托車的轟鳴、錄音機里播放的過時流行歌曲——仿佛都來自另一個世界。他沉溺在自己的情緒里:對林麗芳刻骨的思念、巨大的負罪感、對未來的茫然、對蘇曉雯那番“道理”揮之不去的困惑……各種情緒像一團亂麻,死死絞纏著他。
就在這麻木的穿行中,車子路過縣城中心一個相對熱鬧的十字路口。江濤無神的目光掃過窗外,一個門臉不大、紅底白字寫著“中國福利彩票”的招牌,突兀地撞入他的視線。招牌底下,圍著幾個閑散的、眼神里帶著某種期盼的中年男人。
彩票……
這個詞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江濤混沌的思緒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他想起這半年來一直以他和林麗芳組成的一組號碼(紅球:03,08,10,12,15,24藍球:03),尋求某種“奇跡”的渴望。
車子在下一個路口遇到紅燈停下。江濤盯著那彩票店。去買一注?這個念頭特別強烈。
“師傅!麻煩開下門!我就在這下!”江濤猛地站起身,對著司機喊道。
司機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還是開了門。江濤擠下車,身后傳來車子啟動開走的轟鳴聲。他站在車來車往的路口,炙熱的陽光瞬間將他包裹。他定了定神,仿佛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徑直走向了那個小小的彩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