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宴局鋪陳
入夜的長樂宮,燈火像一場被馴服的星雨,從琉璃穹頂垂落。一百二十六面博山銅鏡自殿脊傾斜而下,鏡背各刻一字——或“命”、或“福”、或“壽”、或“順”。鏡心皆覆以極薄的云母片,云母之下,微有紅光浮動。
鳳知微被帶至北闕偏道。她腳步很穩,穩到像在丈量某個看不見的刻度。她知道,這里將是她第一次在“眾目”與“禮制”共同注視下行走的地面——每一步都要為后來無數人的肺爭一寸空氣。
“到此稍候。”內侍退去。
簾影一動,沈昭儀親自前來。她披一襲煙青褙子,鬢畔佩一枝素玉蘭,氣度溫而不弱。
“理堂之事,本該讓你歇幾日。”沈昭儀看她一眼,目光像水,“可今日是‘觀命宴’,許多眼睛都在看。有人問起‘逆星女’,不如由我帶你入座,省得旁人亂言。”
鳳知微低身一禮:“謝。”
“謝,不用給我。”沈昭儀轉身,腳步輕,“給你要護下來的那些‘問題’。宮里最怕的問題。”
兩人從偏道入主殿。殿中已是歌舞正酣,百戲雜陳。貴妃端坐中央,面若桃李,眸若寒星。她今日是主司“觀命”,一身霞綃錦袍,袍緣綴滿碎金鱗片,似魚似火。她抬袖,指尖一勾,舞娘們托舉起第一面博山鏡,緩緩旋轉——鏡心的紅光被激起,像一滴被喚醒的血。
“今夜觀命,”貴妃笑聲清亮,帶著一點自信的炫耀,“以鏡鑒福,以火觀心。天命所臨,必有祥光。”
眾人躬身稱善。禹無咎在御階側,面色如常,眼底卻有極淺的一道影,像極細的一筆,橫在水面。他看見沈昭儀帶著鳳知微入座——座位不高不低,恰好在鏡陣的第二環視野里。
顧承淵立于殿柱陰影,盔甲退去,只著深靛色常服。沈昭儀目光微落,他會意,向后退半步,恰好能看照鳳知微的一角。
鼓起,鐘鳴,風自殿頂暗閥入。鏡陣開始緩緩合攏,如同百川向心,向主鏡匯去。主鏡垂落的位置,正對御座前的“天心臺”。
“按舊例,先觀‘善命’。”貴妃抬袖示意,儀官引來一名寒門新進的小官兒。少年緊張,手心出汗。
鳳知微看向臺上,目光落在鏡背的細紋與臺面風孔的排列。她很快注意到兩個不自然之處:
一是主鏡上緣有極細的暗扣,扣處與云母片之間留有微不可察的空隙;
二是天心臺向南一側的風孔——比北側更密。
“風道偏南,熱流趨主鏡上緣,云母下必有感溫之物。”她在心中記下,不動聲色。
少年立于臺心,貴妃笑意溫柔:“心不需怯,你若善命,鏡自有光。”
少年深吸一口氣。儀官擊鼓三下,鏡陣微顫,主鏡心紅光忽明忽暗,繼而緩緩泛出淡金之色。殿中彩聲驟起。
“喏——善命。”貴妃微挑下頜,余光卻從鏡背掃過人群,像一尾有鋒的魚。
鳳知微睫毛微顫。她聽見“淡金”出現之前,南風閥有一個輕得幾乎不可聞的“咔噠”。她知道了:鏡背的暗扣,在溫度與風壓的共同作用下,輕啟,令云母下的某種“色粉”在熱流里緩慢揮發,透過云母,顯色為“淡金”。
“把風道調均,就會‘遲到’。”她在心里說。
“下一位——觀‘疑命’。”貴妃笑意不改,卻從指尖遞出輕微的鋒。儀官喚上一個因城坊爭訟被押候審的粗獷男子。男子站得筆直,臉上無懼,唯眼底有一點倔強。
鼓聲再起,鏡陣的光意竟忽然變得波動,紅色起伏,像一池被風吹皺的水。殿中輕抽冷氣的聲音響起,幾名貴婦已然捂帕。
“疑命者,德行未定,可教可戒。”貴妃微笑如舊,話卻輕輕壓住了人群的呼吸。
鳳知微看著那池紅。她看見儀官擊鼓時手腕的角度變了半分,看見風閥外兩名內侍對視了一眼。她低聲,對身側的沈昭儀道:“若讓鏡心靜十息,它會變回無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