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燼余光（第2頁）

“我要寫三句。”她對著夜色道，像對著一個即將展開的時代。

粉筆在石上擦過，留下干燥而清晰的線：

其一：理先于禮。

其二：證先于信。

其三：人先于天。

她放下粉筆，后退一步看那三句。青石上灰字淡，燈光淺，卻比任何金漆更讓人想伸手去摸。她知道這三句將成為后來“流光篇”的骨架：理走在人間，不以殿堂為殿，不以權柄為柄。

顧承淵仍不言。他靠近兩步，停在院階外，像怕驚到字，又像怕驚到她。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像一縷風：“你寫完了？”

“寫完了。”鳳知微沒有回頭。

良久，兩人仍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線。鳳知微忽然輕輕笑了笑，聲音溫得近乎殘忍：“若我算不出回頭路，就請你別回頭。”

顧承淵的手在袖中握緊，半息后，他應了一聲：“好。”他把這個“好”藏在牙關里，像把一把刀放回鞘，卻讓刀面貼著心。

“明日，你送我出城嗎？”鳳知微問。

“規矩不許。”

她點頭：“那就站在風里，看風替你送我。”

顧承淵抬眼，月色落在他的睫上，像一層薄霜。他忽然很想說一句“我在風里”，卻終究沒說。他只是把一小包什么放在門檻上，低聲道：“路上，點燈用。”

鳳知微去拾，指尖觸到——是燈芯與一小包油。她忽然明白，沈昭儀給未點之燈，顧承淵給點燈之油；一個是路的意義，一個是路的方式。她把兩樣都收好，像把兩種不同的信，放進行囊。

夜更深了。風從墻縫鉆進來，帶著一股淡淡的灰味。鳳知微回望青石上的三句，忽然覺得它們不是寫在石上，而是寫在風里——明日風一吹，它們就會被帶走，不是消散，而是擴散。

她收拾行裝極簡：一盞未點的燈，一包燈油，一支銀簪，一紙理識圖，一盒粉筆。她知道這幾樣東西在別人眼里不值錢，可在她眼里，是一個將要和整個世界說話的人的全部裝備。

遠處的鐘殘聲再一次在夜里滾了一遍，像在提醒每個人——白晝發生過的事，并非夢。

鳳知微熄滅案上最后一盞燈，站在門檻內，向外看了一眼。她低聲道：“我走了。”

顧承淵在廊影里沒有動。他知道她說的不是對他。她是在對這座城說——我走了，你們看著，我把火帶出去。

黎明未至，霧先起。城門將開未開，城樓上有灰從裂縫里落下來，細細的，輕輕的，像下了一點看不見的雪。守門軍士打了兩個噴嚏，相視而笑，不知為何忽然不那么困。風卷過城門縫，像有人在門外輕輕試了一下氣。

內廷的一方薄詔在天亮前最后一次換手。禹無咎站在空殿里，背影被晨意勾了淡淡一圈邊。他低聲對自己道：“神權最怕的，是會說話的火。”

他閉了一下眼。睜開時，眼底像有一層玻璃被擦亮。

城門終于發出老木的吱呀聲。鳳知微一襲淺衣走到門下，不回頭。押卒在側，規程如舊。她袖里那只小燈在走動間輕輕碰觸手腕骨，像一顆尚未醒來的心。

門縫擴大到能容一個人走出，灰從高處慢慢落下，在她肩頭、發梢停留，像雪。

她抬腳，跨出了那道門坎。

薄霧里，城外的路向遠處鋪開，像一張等待被書寫的紙。風剛好吹來，把她衣角吹起一線，也把青石上那三句粉筆字吹得極輕、極慢地散去。

遠處，有挑擔人上路，有早炊的煙，有將醒未醒的村落。那些將來的眼睛與呼吸，將在她之后的一段段路上，拾起理的火星。

她沒有點燈。只是把燈盞在掌心顛了顛，像在提醒它：等。

火，從此在人間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