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東淵司·命籍校正官
東淵城在風(fēng)口上。城北臨鹽海,潮霧日夜摩挲城楝,灰白的鹽花把磚縫崩出一層起皮的殼。入城第三日,鳳知微便被派到東淵司案房,名義是“命籍校正官”。
案房幽暗,窗釘銹蝕,墻上貼著褪色的“天命殿云紋”。屋里堆著一列又一列命冊,封皮烙金,書脊整齊得近乎病態(tài)。每一本冊子都散發(fā)著一種潮濕的墨霉味,像一座看不見的池塘正慢慢滲入人的肺。
典吏把一摞冊子重重拍到案上:“按例——對照、勾消、簽押,不許刪改條款。”
鳳知微點頭,手卻沒有立刻去翻,而是先掃了一眼案臺:刻刀的磨痕、墨石的顆粒度、抄筆的筆鋒。她順手從最下層抽出一本被壓得微微變形的冊子,翻到二折位置。紙張水印露出很淺的“寅乙”字樣,與外封年份不符。
“先抽樣。”她在心里給自己定下第一條。她并不急著在宗冊里游走,而是取出風(fēng)鑒冊上纖細的竹簽,給東淵轄下九坊各插上一根。隨后又從倉房借來“三簿”:縣倉糧券、坊稅賬、寺廟香簿。
“你這是干什么?”典吏冷著臉。
“對數(shù)。”鳳知微淡淡,“神殿的賬,要和凡間的賬對一對。”
顧承淵站在廊下執(zhí)崗,目光偶爾從半掩的門縫掠過。他看見她把命殿的冊子與“煙火簿”并排,像把兩條互不相干的河忽然引到了一處。
第一輪抽樣——九坊各取一百戶,變量是“歲收、丁口、疫陽、遷徙”。鳳知微用朱筆在命冊邊緣打出極小的點,點與點之間的距離幾乎完全相同;她的筆法像一架小型機在紙上飛行,平穩(wěn)而克制。
對照至日偏西,她把第一張誤差表貼上墻:
命格與歲收正相關(guān):歲收越高,被標記為“貴命”的比例越高;
疫陽與禍煞過擬合:疫年“禍煞”標簽暴增得離譜;
遷徙異常:一年內(nèi)“命格躍遷”高發(fā),且集中在“貢道沿線”。
典吏冷笑:“巧合。”
鳳知微抬眼,語氣平靜得像在談天氣:“巧合不會在九坊同時出現(xiàn)。”
她沒有爭吵,只把第二批樣本換成“鰥寡孤獨、賑米發(fā)放、寺簿香火”。第三批再換“學(xué)籍、兵籍、犯籍”。三批疊加,誤差仍在同一方向拉扯。她把三張表并列,指尖在三條曲線交會處輕輕一叩。
“你在暗指命殿冊造假?”典吏壓低聲。
鳳知微把三本“俗簿”推過去,淡淡道:“神不會算數(shù)——我會。”
門外“咔”的一聲,像是誰的指骨扣在鞘口。顧承淵收回視線,目光微沉:她這句話鋒利,卻穩(wěn)。
夜色壓到案房的窗紙上時,鳳知微才真正動手翻“命冊”。她不是看字,而是看紙:紙纖維的走向、墨層厚薄的不同、頁腳暗紋的角度。某些批次的頁角暗紋規(guī)律性“逆時針偏二度”,抄手的筆鋒間隔呈現(xiàn)機械化節(jié)律。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不是書寫,是模板打印。”
她在心里記下一句:母版在帝都,東淵只是終端。
典吏看她半晌,忽然壓下嗓門:“你最好別管太深。命殿的冊,是天象。”
鳳知微合上冊子,抬眼:“那就讓天象,過一過凡間的秤。”
風(fēng)從門縫鉆進來,帶著鹽腥。她把風(fēng)向鳥從袖里取出,立在案角。銅翼微微顫動,尾羽絲線緊而不亂。她心里明白:這城的風(fēng)也在說話——只是他們不聽,或者裝作沒聽。
黃昏后,顧承淵送來宵食。她只吃了幾口,便把小碗放到一邊:“替我看門半個時辰。”
“做什么?”
“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