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掙扎著舔舐最后一點炭核。客廳里彌漫著比昨夜更深的寒意,并非僅僅來自窗外呼嘯的北風,更源于母子之間無聲的對峙。那份從“黑水手之家”帶回來的、沾著酒漬和廉價煙草氣味的記錄,連同那幾張皺巴巴的《泰晤士報》,此刻就攤在冰冷的桃花心木桌面上,像幾塊剛從凍土里刨出來的墓碑。
亞歷山德羅將一張連夜繪制的圖表推到母親瑪麗亞面前,粗糙的牛皮紙上,炭筆線條清晰勾勒出近三個月地中海主要港口的埃及長絨棉到岸價格走勢。一條觸目驚心的陡峭下行線,如同懸崖墜落,直指谷底。旁邊另一張紙上,則是他用工整的字體摘錄的《泰晤士報》原文關(guān)鍵段落,以及昨夜從土耳其水手和英國水手口中榨出的、帶著血腥和絕望氣息的關(guān)鍵詞句。
“母親,您看,”亞歷山德羅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手指點在那條墜崖般的價格線上,“市場恐慌,棉價跌入谷底。所有人都在拋售,包括我們倉庫里那堆‘廢料’。”他的指尖移向旁邊那份記錄著“凍傷壞死蔓延”、“截肢不及”、“單薄大衣沾水結(jié)冰”等字眼的紙張,“但英國人正在地獄里煎熬。他們?nèi)钡牟皇清X,是能救命的東西——足夠保暖的冬裝!時間就是人命,從倫敦或曼徹斯特運,根本來不及!只有我們離得最近!只有我們手里有現(xiàn)成的、最適合的原料——埃及長絨棉!”
瑪麗亞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的目光在那兩張紙上反復掃視,如同在審視毒藥和解藥。兒子的分析邏輯嚴密,證據(jù)觸目驚心,但她大半輩子在商海沉浮的經(jīng)驗,讓她本能地嗅到了巨大的風險,那不是風浪,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
“阿萊(亞歷山德羅的昵稱),”她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沉重,“這太瘋狂了!那是你父親……他最后的心血!還有這房子……”她的目光掃過這間承載了家族幾十年記憶的客廳,最終落在角落那個上了鎖的烏木小盒子上,“……還有你祖母留給我……唯一的念想。”那是她作為科斯塔家女主人的最后尊嚴和情感寄托。
“父親的心血,正在倉庫里發(fā)霉、貶值,很快就會被債主拖走抵債!”亞歷山德羅的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像一把出鞘的刀,直指殘酷的現(xiàn)實,“這房子?下個月染坊的尾款到期,我們拿什么付?三百二十里拉!難道要看著保羅和索菲亞被趕到大街上嗎?”他看向角落里蜷縮著的、懵懂又帶著恐懼的弟妹,聲音里壓抑著痛楚,“祖母的念想……難道要戴著它去乞討嗎?”
他的話像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破了瑪麗亞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她身體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亞歷山德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光靠威脅和絕望不夠,必須給母親看到一條清晰、可控、且有巨大回報的生路。他迅速拿出另一份文件——這是他昨夜幾乎未眠,根據(jù)記憶和有限情報整理出的“作戰(zhàn)計劃”。
“母親,這不是盲目的賭博,是精確的計算和風險控制。”他將計劃書推到瑪麗亞面前,“第一,目標明確:只做冬裝核心填充物——棉絮內(nèi)膽。我們不和成衣商搶飯碗,只提供他們最急缺的核心材料!生產(chǎn)流程簡單,無需復雜裁剪縫紉,改造現(xiàn)有織布機即可快速彈棉成型。”
他指著計劃書上簡陋的示意圖:“第二,生產(chǎn)保障:安東尼奧認識可靠的木材商,半天就能弄到改造機器需要的硬木齒輪。我們有現(xiàn)成的場地和基礎(chǔ)工人。最重要的是原料——倉庫里那堆棉花,現(xiàn)在就是我們的金礦!”
“第三,也是關(guān)鍵,”亞歷山德羅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風險控制,我不會把整個家族押上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我們只抵押紡織作坊和……和您的首飾。”他艱難地說出最后幾個字,目光直視母親瞬間涌上淚水的眼睛,“作為啟動資金,用于購買少量急需的輔料和支付初期工人工資。而真正的‘賭注’,是那份訂單!我需要的,是能打動領(lǐng)事的‘敲門磚’——證明我們有能力、有原料、能立刻行動的資本證明!”
他拿起那份混合了報紙、水手口供和自制圖表的“證據(jù)鏈”,用力晃了晃:“這個,加上我們倉庫里現(xiàn)成的棉花,就是我手里的籌碼!我會去找英國領(lǐng)事詹姆斯·威爾遜,不是去乞求施舍,而是去談一筆對雙方都有利的生意!一份結(jié)構(gòu)化的協(xié)議——預付定金才啟動生產(chǎn),小批量驗收合格才接大單!如果英國人毀約,協(xié)議里會寫明,領(lǐng)事本人有責任協(xié)助我們通過黑海走私渠道,把這批貨賣給急需的俄國人或者黑市商人!他們同樣需要保暖!”
“結(jié)構(gòu)化協(xié)議?預付定金?”瑪麗亞喃喃重復著這些陌生的詞匯,枯槁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點微弱的光,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本能反應(yīng)。亞歷山德羅描繪的路徑,雖然依舊布滿荊棘,卻似乎不再是純粹的萬丈深淵。他展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對風險的精確切割和掌控能力,這超出了她固有的商業(yè)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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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德羅趁熱打鐵,拿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直觀的“定心丸”。他小心地從懷里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方塊,層層打開,里面是一件巴掌大小、略顯粗糙的棉片內(nèi)膽樣品。這是他昨夜在冰冷倉庫里,借著燭光,親手用改造試驗機彈制的埃及長絨棉絮,外面簡單縫合了一層粗麻布。
他拿起桌上冰冷的銀質(zhì)水杯,將里面小半杯涼水,猛地潑在棉片樣品上!瑪麗亞下意識地驚呼一聲。水迅速浸濕了麻布表層,亞歷山德羅沒有擦拭,而是將濕漉漉的棉片樣品放在桌上。在瑪麗亞驚疑不定的注視下,僅僅過了不到半分鐘,那濕透的麻布表面,竟然在壁爐微弱的余溫烘烤和棉絮本身的蓬松保溫作用下,肉眼可見地升騰起一絲絲極淡的白汽!而當他用手指用力捏壓,里面的棉絮依舊保持著相當?shù)呐钏筛泻透稍锔校?/p>
“看到了嗎,母親?”亞歷山德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壓抑的激動,“這就是埃及長絨棉!這就是我們能給前線士兵的東西!不是那些沾水就結(jié)冰的破爛!是能真正保住他們手腳和性命的東西!英國人只要不瞎,只要還想要他們的士兵活過這個冬天,就必須接受這筆交易!”
瑪麗亞死死地盯著那塊雖然濕透卻依舊頑強散發(fā)著暖意的棉片樣品,又看看兒子那雙燃燒著孤注一擲火焰的眼睛。倉庫里堆積的“廢棉”,酒館里換來的血腥口供,兒子一夜之間展現(xiàn)出的驚人計算和決斷……這一切像洶涌的潮水,沖擊著她固守多年的堤壩。客廳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壁爐里炭核最后爆裂的細微聲響,和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聲。保羅和索菲亞緊緊依偎在一起,大氣不敢出。
終于,瑪麗亞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體微微佝僂下去。她顫抖著手,從腰間解下一枚小巧的黃銅鑰匙。沒有看亞歷山德羅,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壁爐里最后一點即將熄滅的暗紅,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去……拿吧,別……別弄丟了。”亞歷山德羅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種巨大的、帶著悲愴的責任感填滿。他接過那把還帶著母親體溫的鑰匙,入手沉重如鐵。
他沉默地走向角落那個烏木盒子,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輕微卻清晰的“咔噠”聲。盒子打開,天鵝絨內(nèi)襯上,靜靜躺著一串溫潤的珍珠項鏈,一副小巧的珍珠耳環(huán),還有一枚刻著科斯塔家族徽記的樸素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們散發(fā)著微弱而柔和的光澤。
亞歷山德羅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珍珠。他沒有猶豫,將它們連同那枚小小的戒指,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像烙印一樣刻進他的掌心。他轉(zhuǎn)身,將首飾小心地放進一個準備好的、結(jié)實的帆布袋里,然后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證據(jù)鏈”和那份孤注一擲的計劃書。
“等我回來,母親。”他的聲音異常平靜,目光掃過母親蒼白的面容和弟妹驚恐的眼睛,最后落在壁爐里那最后一點掙扎的火星上。
他拉開門,裹挾著雪沫的寒風猛地灌入。亞歷山德羅毫不猶豫地踏入門外那片鉛灰色的、風雪交加的黎明。懷中的帆布袋和文件冰冷刺骨,卻也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胸膛。
抵押的刀鋒已經(jīng)舉起,籌碼盡數(shù)押上。現(xiàn)在,他要去赴一場決定科斯塔家族生死存亡的賭局——與英國領(lǐng)事詹姆斯·威爾遜的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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