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沃爾圖諾河,渾濁的河水裹挾著硝煙與血腥的氣息,嗚咽著向南流淌。加里波第站在河畔一處高地上,他那標志性的紅衫沾滿了塵土和暗褐色的血漬,腰間的馬梅利之歌軍刀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溝壑顯得更深,那雙曾燃燒著理想主義火焰的藍灰色眼眸,此刻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
遠方,地平線上,煙塵滾滾。不是波旁軍隊的反撲,而是一支軍容嚴整、裝備精良、隊列如同移動鋼鐵叢林般的軍隊——撒丁王國的陸軍主力。他們打著的不是紅黃相間的紅衫軍戰(zhàn)旗,而是撒丁王國那面象征著王權(quán)與秩序的藍旗。先頭部隊,一支由三千名精銳輕步兵組成的快速兵團,已經(jīng)抵達沃爾圖諾河北岸,與紅衫軍的防線遙遙相望。士兵們身著統(tǒng)一的深藍色軍服,肩挎著嶄新的科斯塔C1858型后裝步槍,刺刀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與紅衫軍戰(zhàn)士那混雜著狂熱與疲憊的面容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在南方,那不勒斯城的方向,雖然看不見,但加里波第心中無比清楚,一支更強大的力量正牢牢扼守著咽喉——由亞歷山德羅·科斯塔親自部署指揮、乘坐科斯塔船隊抵達的整整一萬名撒丁王國海軍陸戰(zhàn)隊。他們裝備著最精良的武器,接受著最嚴格的訓(xùn)練,如同一柄淬火的匕首,穩(wěn)穩(wěn)地插在波旁王朝的心臟地帶,同時也徹底阻斷了紅衫軍任何可能“獨立”的退路。
北有王國正規(guī)軍主力壓境,南有精銳陸戰(zhàn)隊虎視眈眈,側(cè)翼有三千精銳的陸軍步兵團,他這支疲憊不堪、彈藥匱乏的紅衫軍,被夾在了中間。
“將軍……”副官的聲音帶著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撒丁軍派來了聯(lián)絡(luò)官……要求我們……移交防區(qū),并……協(xié)調(diào)下一步行動。”
加里波第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那面獵獵飄揚的撒丁藍旗,嘴角扯出一個無比苦澀的笑容。他知道這一天會來,但當(dāng)它真的以如此赤裸裸的軍事姿態(tài)壓到眼前時,那份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的劇痛,依舊讓他心如刀絞。他奮戰(zhàn)南方,解放被壓迫的同胞,夢想建立一個自由、平等的意大利共和國。然而,現(xiàn)實卻是冰冷的鐵與血。撒丁王國,這個君主立憲的國家機器,以其強大的力量和無情的效率,正在接管一切。他個人的威望和紅衫軍的犧牲,最終成為了他人王冠上的點綴。
“告訴他們,我……需要時間考慮。”加里波第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一艘懸掛著科斯塔旗幟和撒丁海軍旗的輕型蒸汽交通艇,逆著沃爾圖諾河的濁流,快速駛抵紅衫軍控制的河岸。從艇上走下來的,正是風(fēng)塵仆仆的亞歷山德羅·科斯塔本人和護衛(wèi)。他依舊是一身筆挺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面容冷峻,眼神深邃如淵,衣擺下擺甚至沾著些許航渡濺起的水漬。
沒有過多的寒暄,亞歷山德羅在臨時指揮部那簡陋的帳篷里,直接與加里波第進行了密談。帳外,紅衫軍的年輕戰(zhàn)士們和撒丁王國的正規(guī)軍士兵隔著河流互相打量,氣氛微妙而緊張。一方是自由理想鍛造的傳奇,一方是鋼鐵紀律鑄就的強權(quán),無形的張力在空氣中彌漫。
“將軍,”亞歷山德羅開門見山,語氣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像一塊巨石投入沉寂的湖面,“您的功績,無人能否認。您以無匹的勇氣和信念,點燃了南方的燎原之火,將腐朽的波旁王朝燒成了灰燼。整個意大利,都將銘記紅衫軍的英勇,銘記您朱塞佩·加里波第的名字?!彼冉o予最高的、無可辯駁的肯定,如同在堅硬的現(xiàn)實壁壘上,為理想主義者留下最后一塊體面的基石。
“但是,”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銳利如出鞘的軍刀,直指冰冷的現(xiàn)實,“看看您身后疲憊的戰(zhàn)士,看看他們手中即將耗盡的彈藥,看看他們眼中對未來的迷茫。再看看北方,”他側(cè)身指向帳篷外煙塵升騰的方向,“王國的主力已經(jīng)到來,那是經(jīng)過統(tǒng)一戰(zhàn)爭淬煉的鐵軍,裝備精良,補給充足。南方,”他的手又指向那不勒斯,“一萬名王國最精銳的海軍陸戰(zhàn)隊,已牢牢掌控那不勒斯,掐斷了任何退路和獨立的可能。弗朗切斯科二世和他的殘兵敗將已經(jīng)投降,兩西西里王國覆滅在即。此時此刻,任何的分裂,任何的內(nèi)耗,”亞歷山德羅的聲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錘敲擊在加里波第的心坎上,“都是對您解放的這片土地上千萬同胞的背叛,是對整個意大利民族的犯罪?!?/p>
亞歷山德羅的目光緊緊鎖住加里波第那充滿掙扎、痛苦與不甘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層理想主義的迷霧:“將軍,您畢生追求的,是意大利的統(tǒng)一與自由。如今,統(tǒng)一的曙光就在眼前。是選擇放下個人的理想,讓意大利在維克多·艾曼努埃萊二世陛下的旗幟下完成統(tǒng)一,鑄就一個強大、凝聚、足以屹立于歐洲列強之林的王國,避免一場手足相殘、血流成河的悲?。窟€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共和’幻影,將無數(shù)追隨您浴血奮戰(zhàn)的年輕人的生命白白拋灑,將整個剛剛擺脫枷鎖的南方拖入內(nèi)戰(zhàn)的深淵,最終讓虎視眈眈的奧地利人,或者那反復(fù)無常的法國佬,坐收漁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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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前一步,聲音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低沉而極具說服力:“您建立共和國的理想,我理解,甚至在某些方面,我亦認同其精神。但此刻,在這個四分五裂千年的半島上,在這個強敵環(huán)伺的歐洲叢林里,唯有以國王維克多·艾曼努埃萊二世陛下為核心的王權(quán),才是凝聚整個意大利民族力量、對抗一切內(nèi)外敵人的唯一旗幟,是結(jié)束分裂、走向強盛、最終實現(xiàn)我們共同夢想的唯一現(xiàn)實選擇。將軍,為了您解放的這片土地,為了那些追隨您、信任您、愿意為您而死的年輕人,為了意大利真正統(tǒng)一的未來……請您,顧全大局?!?/p>
亞歷山德羅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水,澆鑄在加里波第那顆滾燙的理想之心上。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敲打著他的信念。他緩緩轉(zhuǎn)過身,掀開帳篷的布簾一角。帳外,那些年輕的紅衫軍戰(zhàn)士,臉上還帶著戰(zhàn)斗的疲憊和硝煙的痕跡,但更多的是一種對“統(tǒng)一”的茫然期待和對未來的無措。他們看向他的目光,依舊充滿信任,卻也夾雜著一絲對強大撒丁軍隊的敬畏。河對岸,撒丁士兵深藍色的制服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的冷光,隊列整齊劃一,如同沉默的鋼鐵壁壘。內(nèi)戰(zhàn)……這個可怕的詞語,讓這位戎馬半生、視死如歸的英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懼。他一生都在為意大利的自由而戰(zhàn),難道最終要將刀鋒指向同樣流淌著意大利血液、同樣渴望統(tǒng)一的同胞?讓這片剛剛擺脫波旁暴政的土地,再次被兄弟相殘的鮮血浸透?
理想那璀璨的光環(huán),在現(xiàn)實冰冷的鐵壁前,終于無可挽回地黯淡、碎裂。加里波第高大的身軀仿佛瞬間被抽去了脊梁,佝僂了幾分,顯出一種英雄遲暮的蒼涼。帳篷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加里波第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軍馬嘶鳴。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許久。
最終,他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如地中海般湛藍明亮、燃燒著自由之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那張簡陋的行軍桌前,目光落在靜靜躺在桌面上的那柄馬梅利之歌軍刀上。刀鞘上斑駁的痕跡記錄著無數(shù)場戰(zhàn)役,記錄著他的理想與榮光。他伸出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大手,無比緩慢、無比珍惜地撫摸著冰冷的刀鞘,如同撫摸情人蒼白的臉龐,又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訣別。指尖劃過每一道凹痕,都仿佛在重溫一段燃燒的歲月。
“為了……”加里波第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頭,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耗盡生命般的沉重,“為了……意大利。”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片悲壯的決然已化為一片沉寂的死水。“我……交出兵權(quán)?!?/p>
話音落下,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絲力氣。那柄象征著自由與抗爭的馬梅利之歌軍刀,被他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推向了桌子的另一端——推向了代表著王權(quán)與國家機器的亞歷山德羅·科斯塔。紅衫軍的時代,在這一推之間,轟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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