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卡洛宮議會大廳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得讓人窒息。巨大的穹頂下,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地照耀著一張張或激憤、或凝重、或猶疑的臉。議題只有一個,卻足以撕裂整個撒丁王國:是否應主動尋求與法蘭西帝國結盟,共同對抗奧地利?
保守派領袖奧爾西尼侯爵須發怒張,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老獅,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結盟?這是引狼入室,是背叛祖宗的短視之舉。法蘭西是什么?是貪婪的禿鷲,是反復無常的毒蛇。波拿巴家族覬覦意大利的土地,比奧地利人更甚。今天借他們的刀,明天他們就會把刀架在我們的脖子上。所謂的‘解放者’,不過是披著羊皮的豺狼。我們這是在親手打開國門,邀請強盜登堂入室。主權,先生們,撒丁王國的主權將蕩然無存。”
他的咆哮在大廳回蕩,引發保守派陣營一片激烈的附和與掌聲。許多中間派議員眉頭緊鎖,面露憂色,奧爾西尼侯爵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法蘭西的野心,歷史上早已寫滿斑斑劣跡。
共和派的代表,年輕的馬志尼主義者卡爾洛則站在另一邊,言辭激烈卻帶著理想主義的蒼白:“與任何國家結盟,都是對意大利統一神圣事業的玷污,統一只能靠意大利人民自己的雙手和熱血。依靠外國刺刀的統一,是虛假的、恥辱的統一。那只會換來一個新的、更強大的壓迫者,我們要的是共和,是徹底的革命,而不是與豺狼為伍。”
自由派席位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端坐前排的亞歷山德羅·科斯塔身上。他深灰色的眼眸平靜無波,仿佛洶涌的暗流都被冰封在寒潭之下。加富爾首相并未直接表態,但他深沉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壓力,落在亞歷山德羅肩頭。
風暴的中心,需要一根定海神針。亞歷山德羅緩緩起身。他沒有慷慨激昂,沒有怒發沖冠,甚至聲音都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穩,卻像一把出鞘的冰刃,瞬間割裂了嘈雜,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
“諸位同仁,”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奧爾西尼侯爵的擔憂,源于歷史;卡爾洛先生的理想,源于熱血。但歷史不能完全預判未來,熱血也無法澆滅現實的烈焰。我們今天站在這里,討論的不是抽象的主義,而是撒丁王國、是整個意大利民族,在1858年這個嚴冬,面臨的生死存亡。”
他刻意停頓,讓“生死存亡”四個字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奧地利帝國,不是擔憂,是懸在我們頭頂、正在落下的斷頭鍘刀。”亞歷山德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般的鏗鏘,“它的鐵蹄踐踏著倫巴第、威尼斯,它的密探像毒蛇一樣潛伏在我們城市的陰影里,它的貪婪像無底洞一樣吞噬著我們的財富和未來。”
他展開一份厚厚的卷宗,動作沉穩有力:“讓我們拋開空談,看看冰冷的現實,看看奧地利套在我們脖子上的經濟絞索。”
“根據王國財政部與海關總署最新統計,奧地利強加給我們的關稅壁壘,在過去五年,導致王國對北意大利諸邦的出口銳減47%。僅倫巴第市場一項,每年損失就高達1200萬里拉,這相當于我們三個主力軍團的全年軍費。”
“奧地利壟斷的波河航運權,像吸血鬼一樣抽取我們內河貿易的血液,每年額外盤剝超過800萬里拉。”
“維也納的銀行家們,通過代理人,正以近乎掠奪的方式,低價收購我們熱那亞港口的優質資產、皮埃蒙特肥沃的土地。資源在流失,財富在蒸發。先生們,這不是戰爭威脅,這是正在進行的、無聲的經濟掠奪戰爭。奧地利,正在用軟刀子,一點一點放干撒丁王國的血。”
一串串觸目驚心的數字,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在場議員的心里。中間派議員們臉色變了,連一些保守派議員也露出了凝重和不安。經濟上的切膚之痛,往往比空洞的威脅更讓人恐懼。
亞歷山德羅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反奧、統一,這是撒丁王國存續的唯一道路,是意大利民族復興的最高目標。任何阻礙這一目標實現的空談、任何背離這一目標的幻想,都是對民族的犯罪。”
“那么,如此吸血般的掠奪,非戰爭無以終結。”他環視全場,目光如炬,“然我撒丁一國之力,縱有熱血百萬,難撼哈布斯堡五十萬虎狼之師。靠卡爾洛先生口中的人民熱血和共和理想?那無異于將整個民族送入絞肉機。”
“現實,給我們留下的唯一一條生路,一條務實的、能抓住一線生機的路,就是——與法蘭西帝國結盟。”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會場瞬間炸開。保守派一片嘩然,奧爾西尼侯爵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沖上來。
亞歷山德羅不為所動,聲音反而更加清晰有力,壓過喧嘩:“結盟,不是引狼入室,而是借力打力。是利用矛盾,驅虎吞狼。法蘭西皇帝拿破侖三世陛下,與奧地利有著深刻的、無法調和的歐陸霸權矛盾。他需要一場勝利來穩固國內,他需要‘解放者’的光環來妝點皇冠。而我們恰恰能給他提供這個舞臺和名義。這是戰略利益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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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們能獲得什么?”他再次亮出數據,如同展示一件件致命的武器:
“軍事援助:法國承諾,一旦開戰,將投入至少15萬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陸軍,這足以在正面戰場徹底擊潰奧地利在北意大利的主力。法國海軍地中海艦隊將提供全面支援,封鎖亞得里亞海。同時,法國承諾以優惠價格向我軍提供最新式的后膛步槍夏塞波、線膛炮等關鍵武器,并協助訓練。這將使王國陸軍的戰斗力在短期內實現質的飛躍。”
“經濟利益:結盟協議草案中,法國承諾戰后給予撒丁王國在統一市場中的最惠國待遇,大幅降低關稅壁壘。法國資本將優先投資于王國的鐵路、港口、礦山等基礎建設,這將為我們戰后重建和經濟發展注入前所未有的活力。對比奧地利吸血般的掠奪,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他最后的聲音如同審判的鐘聲,回蕩在寂靜的大廳:“先生們,這不是選擇題,而是生存題。不是在盟友中挑挑揀揀,而是在絞刑架和戰斧之間,選擇一條能讓我們民族活下去、并且有機會斬斷枷鎖的唯一務實路徑。任何脫離現實、空談主權或理想的行為,都是在把意大利推向毀滅的深淵。我懇請諸位,為了王國的存續,為了意大利的未來,摒棄無謂的爭議,支持政府的外交努力。”
亞歷山德羅微微欠身,坐回座位。整個議會大廳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他剛才的發言,沒有煽情,只有冰冷的數據、赤裸裸的利益對比和冷酷的生存邏輯,卻像一把重錘,砸碎了保守派基于歷史恐懼的壁壘,也碾碎了共和派脫離實際的幻想。他將“反奧統一”推上了無可辯駁的神壇,將“法撒結盟”定義為實現這一神圣目標的唯一現實途徑。無數中間派議員的眼神開始動搖、閃爍,最終,漸漸凝聚起一種名為“務實”的光芒。
風暴并未平息,但風向,已經開始轉變。亞歷山德羅·科斯塔,用數據和邏輯,在議會的心臟地帶,為那條“唯一的生路”,投下了第一塊決定性的基石。他“清醒愛國者”的形象,在冰冷的數字和鏗鏘的宣言中,無比清晰地樹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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