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回歸,如同給意大利民族主義情緒注入了一劑強效的興奮劑。亞平寧半島之上,“羅馬!羅馬!”的呼聲日益高漲,從議會的辯論席到街頭巷尾的酒館,從報紙的評論文章到詩人激昂的詩句,收復永恒之城,完成最后統一的渴望,如同躁動的火山巖漿,在王國地表之下洶涌奔騰。
亞歷山德羅·科斯塔站在首相府的露臺上,遠眺著南方。他的手中拿著一份內政部的秘密報告,詳細記錄了近六年來對教皇國“蠶食”計劃的成果。通過煽動(或默許)地方起義、經濟滲透、政治誘降、甚至小規模的軍事威懾,意大利已悄然控制了原教皇國近三分之一的農村和城鎮區域。這些地區的行政權已移交意大利地方政府,教皇國的實際控制范圍,已被壓縮到以羅馬城為核心、加上周邊拉齊奧地區部分城市和港口的狹小地帶。
報告也指出,在仍被教皇控制的區域,民心思變,反抗教廷苛政和腐敗的小規模起義此起彼伏,鎮壓與反抗的循環不斷上演。教皇庇護九世的怒火日益熾盛,對意大利的詛咒也更加惡毒。但民心所向,大勢所趨,已非幾支外國雇傭兵和教皇的瑞士衛隊所能完全壓制。
“只差最后一步了…”亞歷山德羅喃喃自語。羅馬,那七座山丘之上的永恒之城,是所有意大利人魂牽夢繞的終點,也是他政治生涯的終極目標之一。然而,這最后一步,卻如同咫尺天涯。
最大的障礙,并非教皇那支規模有限的軍隊,而是依舊駐扎在羅馬城外的法國駐軍。拿破侖三世以“保護教皇”和“維持天主教世界秩序”為名,將這支軍隊視為維持法國在歐洲大陸影響力、制約意大利過分強大的重要工具。
就在這時,一個他既期待又擔憂的消息傳來了:朱塞佩·加里波第再次行動了。這位永遠不安分的“兩個世界的英雄”,無法忍受羅馬近在眼前卻無法觸及的煎熬。他無視政府的警告,再次利用其巨大的個人威望,在意大利北部和中部招募志愿軍(“紅衫軍”舊部和新加入的民族主義者),籌集武器彈藥,公開宣稱要“用意大利人民的雙手,解放被囚禁的羅馬。”
消息傳來,都靈政壇震動。法國駐意大利大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第一時間沖進外交大臣蒙特貝羅子爵的辦公室,發出了赤裸裸的戰爭威脅:“如果意大利政府縱容甚至暗中支持加里波第的叛亂行為,攻擊受法國軍隊保護的教皇國,法蘭西帝國將視其為最嚴重的挑釁。法意之間將不惜一戰。”
亞歷山德羅遭遇了當年加富爾伯爵同樣的窘境——既要順應民意完成統一,又要避免與法國這個歐洲陸上強國爆發全面戰爭,那將把剛剛有所起色的意大利拖入深淵。
“這個沖動的老英雄!”亞歷山德羅又氣又急,但更多的是無奈。他理解加里波第的赤子之心和民族情懷,但政治不能只靠一腔熱血。
亞歷山德羅對內政大臣法拉利和特別調查局局長喬瓦尼·羅西尼下達了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行動,絕不能讓加里波第的隊伍成規模,絕不能讓法國人有任何借口發動戰爭。”
特別調查局的特工和內政部警察迅速而隱秘地行動起來。他們嚴密監控加里波第及其主要追隨者的動向,封鎖志愿軍募捐和物資籌集的渠道,在輿論上低調處理加里波第的呼吁,同時通過《復興報》等官方媒體,強調“政府正在通過外交途徑積極解決羅馬問題”,“盲動只會損害國家利益”。
然而,加里波第的聲望太高,行動太具煽動性。一小股先頭志愿軍還是突破了封鎖,開始向羅馬方向移動。情況萬分緊急。亞歷山德羅終于動用了最后的手段。
在羅馬涅地區一個偏僻的小鎮,加里波第的臨時指揮部所在旅館被突然出現的特別調查局精銳行動隊和一支正規軍小隊團團包圍。行動隊隊長出示了首相親自簽署的命令,以“涉嫌破壞國家外交戰略、可能引發外敵入侵”為由,“請”加里波第前往附近一處軍營“商談”。
在一間守衛森嚴的房間里,亞歷山德羅的心腹特使(一位能言善辯且加里波第相對信任的退役將軍)與面色鐵青的英雄進行了長達數小時的對峙。
“朱塞佩,你的心,所有意大利人都懂。但你的行動正在將王國推向與法國戰爭的邊緣。”特使苦口婆心,“拿破侖三世正愁找不到借口,一旦你的志愿軍與法軍發生交火,哪怕只是小規模沖突,法國大軍就會立刻越過阿爾卑斯山。我們剛剛有所恢復的陸軍,是我們多年心血,能抵擋住經驗豐富的法軍嗎?戰爭一旦爆發,生靈涂炭,五年計劃的成果將毀于一旦,甚至可能再次失去威尼斯。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嗎?”
加里波第沉默著,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顫抖,眼神充滿了不甘與痛苦:“難道就永遠這樣等下去?看著羅馬在眼前,看著教皇在那里作威作福,看著法國人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我等不了,人民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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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閣下深知您的痛苦,也深知人民的渴望!”特使壓低聲音,“他讓我轉告您:時機未到,他在等待法國變局。歐洲的局勢正在微妙變化,普魯士的崛起讓拿破侖三世寢食難安,法國國內的矛盾也在積累。我們需要的是耐心,是等待一個法國無暇他顧、或者被迫做出妥協的時機。而不是用魯莽的行動,去提前引爆災難。”
他逼近一步,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帶有一絲冷酷:“閣下還讓我轉告:為了避免給法國入侵的借口,為了王國的整體利益,政府不得不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制止您的行動。如果您堅持不解散志愿軍,政府將被迫…采用武力攔截,甚至…不惜發生流血沖突,乃至內戰。首相說,他無比敬重您,但國家的存續高于一切個人榮辱和情感。”
“內戰…”加里波第如遭雷擊,踉蹌后退一步,臉上血色盡褪。他可以面對奧地利人、法國人,卻無法想象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胞,那將是對他一生追求的意大利統一事業的徹底背叛。他痛苦地閉上雙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紅衫軍遠征的崢嶸,維蘇威火山的硝煙,無數為統一獻出生命的年輕面孔…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緩緩睜開眼,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無奈的妥協:“他…亞歷山德羅…真的認為有機會?不需要等太久?”
“首相深信不疑,他正在為此日夜不停地努力。”特使斬釘截鐵地說,“請您相信他的政治智慧和判斷力,也請您為了意大利最終的、完整的統一,再忍耐一次。”
加里波第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仿佛一瞬間老去了十歲。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好吧…告訴他們…解散吧…都回家去吧…”說完,他頹然坐下,不再言語。
一場可能引發外交災難和內部分裂的危機,被亞歷山德羅以強硬而又不失分寸(保留加里波第顏面,未公開逮捕)的手段暫時化解。
但亞歷山德羅深知,壓力只是暫時被壓回水面之下。他必須加速與法國的周旋。一方面,他指示外交大臣蒙特貝羅,充分利用法國對普魯士崛起和德意志統一的深度擔憂,在外交場合不斷暗示:一個穩定、友好、且對法國心存感激的意大利,可以作為法國應對中歐變局的潛在盟友;而一個在羅馬問題上被逼入絕境的意大利,則可能倒向普魯士。另一方面,他授意駐法大使,不斷向法國政府“解釋”意大利國內的“困境”:民族主義情緒如同高壓鍋,加里波第事件只是縮影,強行壓制可能導致更劇烈的爆炸。那些“自愿”歸附意大利的教皇國城鎮,正是這種民意的體現,意大利政府被迫“順應民意”。同時,他絲毫沒有放松軍事準備。“蠶食”計劃仍在秘密繼續,針對羅馬方向的軍事部署和情報收集不斷加強。第勒尼安海,意大利海軍的戰艦巡航變得更加頻繁,仿佛在無聲地宣示著對未來的主權。
亞歷山德羅如同一個最耐心的獵手,一邊安撫著國內躁動的獵犬,一邊緊盯著法國和歐洲局勢的細微變化,等待著那只名為“時機”的獵物,自己露出破綻的那一刻。羅馬,這座永恒之城,已成為他政治棋盤上最核心、也最需要謹慎落子的焦點。他知道,最后的統一,需要的不僅是熱血,更是冷酷的算計和恰到好處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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