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海風裹挾著地中海的咸腥與西西里島火山灰特有的、若有似無的硫磺氣息,吹拂著巴勒莫港??諝饫锊辉偈潜币獬醮旱牧锨停菐е环N粘稠的暖意。然而,站在科斯塔貿易公司臨時租用的碼頭倉庫門口,貿易主管西爾維奧·馬爾凱蒂卻覺得后背爬上一絲寒意。他穿著筆挺的淺色亞麻西裝,目光銳利地掃過碼頭上忙碌的工人,以及遠處那片籠罩在淡淡煙霧下、蘊藏著巨大財富的礦區。
他身邊站著朱塞佩·馬拉泰斯塔船長。這位科斯塔航運主管只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虬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疤。他瞇著眼,像一頭習慣在風浪里覓食的老海狼,打量著“海鷗號”——那艘被科斯塔集團長期租賃、噸位適中但船體線條流暢的近海貨輪。水手們正將一袋袋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黃色塊狀物(未經提純的粗硫磺)通過簡陋的跳板扛上船,汗水浸透了他們的粗布衣衫。
“馬拉泰斯塔船長,這批貨的價值,抵得上你那條船了?!蔽鳡柧S奧推了推眼鏡,聲音不高,帶著商人特有的計算感,“科斯塔先生交代的應急預案,都落實到位了?”
朱塞佩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指了指“海鷗號”船舷兩側不起眼的幾處改裝:“加了額外的淡水桶和硬餅干儲藏艙,夠全船人撐一個月。底艙隔板加固,藏了十桿上好的燧發槍,火藥和鉛彈用油布裹了三層。還有,”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草熏染的黃牙,“我挑了六個老伙計,都是當年在突尼斯干過私掠買賣的好手,槍法準,刀子利索?,F在穿著水手服在擦甲板呢?!?/p>
西爾維奧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踏實了幾分。亞歷山德羅在“海鷗號”啟航前那份詳盡的“應急預案”,幾乎預判了航路上所有可能的風險——從風暴季節的緊急避險預案,到遭遇盤查時的備用身份文件。這份滴水不漏的縝密,讓他對這次看似尋常的貿易首航,有了更深的認識:這絕不僅僅是一船硫磺的買賣,而是科斯塔帝國血管向深海延伸的第一搏。
過去一周,西爾維奧帶著由阿爾貝托·里奇親自挑選的四名精悍安保隊員,深入西西里腹地的硫磺礦區。憑借《復興報》在撒丁王國乃至意大利北部日益響亮的名頭(礦主們敬畏輿論的力量),以及西爾維奧隨身攜帶、由熱那亞聯合信貸銀行簽發的、隨時可兌現的大額匯票(這比任何承諾都更有說服力),他們成功繞開了盤踞在巴勒莫和墨西拿的那些貪婪的貿易中間商。
“馬爾凱蒂先生,”礦主卡洛·法爾科,一個臉上刻著風霜、眼神精明又帶著疲憊的中年人,在自家簡陋卻戒備森嚴的莊園書房里簽下供貨協議時,壓低聲音,手指蘸著葡萄酒在油膩的木桌上畫了一個扭曲的符號——那像是一只眼睛,又像是一把匕首,“巴勒莫和卡塔尼亞的港口,有‘眼睛’盯著。‘光榮會’的唐·朱利奧閣下……對任何不經他們‘祝福’的生意,都不太高興。”他瞥了一眼窗外靠在馬車旁、手按腰間、眼神警惕掃視著莊園入口的安保隊員,“您最好在貨裝船后,盡快離開。海路……也未必平靜。”
卡洛·法爾科的警告如同陰冷的毒蛇,纏繞在西爾維奧的心頭。西西里并非樂土,這里的陽光燦爛,但陰影更深沉。因此朱塞佩這位老船長在安排“海鷗號”離港時間時,刻意選擇了后半夜,并且命令所有水手在裝貨期間不得離船。
夜色深沉,“海鷗號”如同離弦的箭,悄無聲息地滑出巴勒莫港的燈火范圍,一頭扎進墨黑的地中海。朱塞佩站在艦橋,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黃銅舵輪冰涼的邊緣,布滿風霜的臉上毫無睡意。他命令大副保持航速,了望手增加一倍,同時讓那六個“老伙計”輪班在甲板暗處警戒。海風帶著咸腥和硫磺的余味,吹拂著船帆獵獵作響。
航程起初順利得令人心疑。然而,就在駛過突尼斯與西西里之間的狹窄海域時,變故陡生!前半夜還晴朗的星空,毫無征兆地被翻滾的濃云吞噬,狂風如同發怒的海神,卷起數米高的巨浪狠狠砸向“海鷗號”的船頭!木質的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瓢潑大雨瞬間澆下,能見度降至不足十米。經驗豐富如朱塞佩,此刻臉色也變得凝重無比。他死死把住舵輪,青筋在手臂上暴起,嘶吼著下達一道道指令,試圖讓船頭迎著風浪,避免可怕的橫傾。
就在這混亂到極致的時刻,一直堅守在了望塔頂、被暴雨澆得如同落湯雞卻死死抱住桅桿的了望手,用盡全身力氣吹響了尖銳刺耳的警哨!那哨音穿透風雨,帶著令人心悸的恐懼!
“船長!左舷!左舷三點鐘方向!有船影!兩艘!速度很快!沒有掛燈!”了望手的嘶喊帶著變調。
朱塞佩心頭猛地一沉!沒有掛燈,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高速接近……絕不是商船!海盜?還是“光榮會”的“問候”?他一把推開舵輪旁試圖幫忙的二副,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左舷那片被風雨和黑暗籠罩的海域。果然,在翻涌的浪濤間隙,隱約可見兩個模糊的、如同幽靈般的船影,正破開巨浪,兇悍地直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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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塞佩狠狠啐了一口,眼中兇光畢露,瞬間做出了決斷。“全船戰斗警報!不是演習!‘老伙計’們,抄家伙!給我守住左右舷!其他水手,穩住船!聽我口令,隨時準備‘轉風’!”
他口中的“轉風”,是亞歷山德羅預案里極其冒險的一招:利用風暴本身的力量,在極端情況下進行近乎自殺式的急速轉向,試圖將船尾甩向來襲者,利用混亂的尾流和惡劣海況阻滯對方接舷。這需要船長對船和風浪的掌控達到極致,稍有不慎,就是船毀人亡!
底艙被迅速打開,藏匿的燧發槍和彈藥被分發到那六個眼神瞬間變得如同餓狼般的老水手手中。他們熟練地檢查武器,迅速分散到左右舷的射擊位置,身體緊貼著濕冷的船舷,槍口指向黑暗中的鬼影。風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但沒人退縮。
朱塞佩深吸一口氣,布滿疤痕的臉在昏暗的艦橋燈光下如同厲鬼,他死死盯著那兩艘越來越近的幽靈船,感受著風力和浪涌的節奏,握著舵輪的手穩如磐石。就在對方船影已經能看清大致輪廓、甚至隱約聽到對方船上傳來怪叫聲的剎那,朱塞佩猛地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就是現在!右滿舵!升尾帆!壓??!給我壓??!”
“海鷗號”龐大的船身在狂濤中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呻吟,猛地向右急轉!巨大的離心力讓甲板上所有沒固定好的東西都飛了起來!船尾掀起的巨浪和混亂水流瞬間擾亂了那兩艘疾馳而來的幽靈船的航向!其中一艘明顯操控不及,船頭狠狠撞進一道巨大的浪谷里,速度驟減,船上傳來驚恐的尖叫和怒罵。另一艘雖然勉強避過,但也被混亂的海流帶偏了方向,與“海鷗號”擦身而過的距離,遠到燧發槍都難以構成有效威脅!
“開火!給老子打!瞄準船帆!打他娘的!”朱塞佩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嘶聲怒吼!
砰砰砰!沉悶的燧發槍聲在風雨中爆響!六個老水手精準地將鉛彈射向對方主桅桿的帆索!雖然準頭在劇烈顛簸中大打折扣,但仍有幾發打中了!其中一艘幽靈船的主帆索被鉛彈撕裂,巨大的船帆如同斷線的風箏,轟然塌落下來,瞬間讓它的速度大減!
“干得漂亮!轉舵!穩住航向!全速!甩開他們!”朱塞佩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舵輪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海鷗號”艱難卻堅定地調整著姿態,借著風勢,如同受傷卻兇悍的海獸,向著風暴深處、向著英吉利海峽的方向,奮力沖去!
那兩艘幽靈船在混亂的海況和受損的船帆拖累下,只能眼睜睜看著“海鷗號”的船影融入狂暴的風雨與黑暗之中,徒勞地發出幾聲模糊的、充滿不甘的號叫,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外。
一周后,一份簡短卻字字千鈞的電報,由倫敦的科斯塔貿易代表處發回熱那亞:
“貨抵倫敦港。硫磺品質獲買家確認,價格較市面低一成五,首航成功。全員無恙,航路已通。”
亞歷山德羅放下電報,指尖在倫敦港的位置輕輕一點。西西里的硫磺已在英國化作黃金,但西西里島上的陰云,卻遠未散去。唐·朱利奧的名字,如同烙印,刻在了科斯塔深海宏圖的第一道暗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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