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靈科斯塔宅邸的花園,早春的陽光透過新綠的嫩葉,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花苞的清新氣息,與室內若有若無的消毒藥水味形成微妙對比。埃琳娜·科斯塔坐在一張鋪著厚厚軟墊的藤椅上,身上裹著質料柔軟卻剪裁不失優雅的晨袍,將她產后尚未完全恢復、卻依舊窈窕的身形妥善包裹。她懷中抱著襁褓,小亞歷山德羅睡得正沉,粉嫩的小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安寧。老安東尼奧垂手侍立在不遠處,瑪利亞則坐在一旁,正仔細核對著一份長長的清單。
這一幕,溫馨得如同貴族沙龍畫。然而,埃琳娜深褐色的眼眸,卻并未完全停留在懷中天使般的面孔上。她的目光掠過花園里新栽的象征“生命與希望”的橄欖樹苗,落在攤開在膝頭的幾份文件上——那是來自南意大利的報告。
“母親,‘圣盧西亞’孤兒院重建的款項已經撥付,承建商是我們在那不勒斯最可靠的伙伴。”埃琳娜的聲音溫和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但報告里提到的那個問題……當地教會派去的嬤嬤,依舊堅持讓孩子們每日進行長時間的苦修祈禱,縮減識字課程,甚至反對我們引入的……‘衛生習慣’教育?”她的指尖輕輕點在報告的一行字上。
瑪利亞放下手中的清單,保養得宜的臉上掠過一絲無奈與了然:“是的。那些嬤嬤認為,身體的潔凈遠不如靈魂的虔誠重要。她們覺得我們要求孩子們飯前洗手、每日更換內衣、保持寢具清潔……是‘世俗的驕奢’和‘對苦修精神的褻瀆’。”
埃琳娜的唇角勾起一個極淡、卻毫無溫度的弧度。“褻瀆?”她低頭,看著兒子沉睡中無意識吮吸著的小拳頭,聲音輕得像嘆息,卻蘊含著鋼鐵般的意志,“看著一個孩子因為骯臟的環境和愚昧的忽視,死于本可預防的腹瀉或高燒,那才是對生命真正的褻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銳利,“安東尼奧,給那不勒斯負責人傳信:科斯塔家族慈善基金會的每一里拉,都必須用在刀刃上。重建的孤兒院,必須配備獨立的盥洗室、通風良好的宿舍、符合標準的廚房。識字和基礎算術課程是強制性的,衛生習慣更是生存的底線。告訴那位嬤嬤,或者接受基金會制定的管理規范,或者——請她帶著她的‘苦修精神’,離開圣盧西亞。”
“是,夫人。”安東尼奧微微躬身。這位女主人的手腕,比她的外表看起來要強硬得多。
“至于衛生教育……”埃琳娜的目光轉向瑪利亞,語氣柔和了些,卻依舊堅定,“母親,恐怕需要您親自去一趟那不勒斯了。以科斯塔家族女主人的身份,邀請當地有影響力的主教夫人和貴族夫人們,舉辦一場‘兒童慈善茶會’。在會上,‘不經意’地展示幾份數據——比如,按照新衛生規范管理的孤兒院,孩子們患病率下降了多少,個頭和體重增長如何。再請一位我們資助的、開明的年輕醫生,用最通俗的話講講‘看不見的小東西’(細菌)和清潔的關系。有時候,改變觀念,需要自上而下的‘體面’引導。”
瑪利亞會心一笑,拍了拍埃琳娜的手背:“交給我吧,親愛的。對付那些老腦筋的夫人,我自有辦法。”她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家族女性的精明與韌性。家族慈善事業的合并,不僅帶來了龐大的資源,更讓這對婆媳在共同的目標下,找到了互補的戰場。瑪利亞的聲望與人脈,是埃琳娜鋒利改革之刃最好的護鞘。
處理完棘手的南意插曲,埃琳娜將睡熟的兒子輕輕交給身旁的乳母。她站起身,晨袍下擺拂過沾著露珠的青草。“備車,去海軍中心醫院。”她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越。產后的休養并未讓她遠離核心事務,反而讓她對生命的脆弱與醫療的力量有了更切膚的認知。
海軍中心醫院,早已不是當初那座改造的修道院。在科斯塔基金會海量資金的持續注入下,它已成為地中海沿岸規模最大、設備最先進的醫療機構之一,更是一座“科斯塔標準”的燈塔。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苯酚消毒水氣味,不再是刺鼻的象征,而是令人安心的“潔凈”信號。
埃琳娜的到來沒有興師動眾。她拒絕了院長里卡迪的全程陪同,只帶著一名貼身女官和基金會負責醫療項目的干事,穿著簡潔的深藍色裙裝,穿行在明亮整潔的走廊里。她的目光掃過病房:雪白的床單,通風良好的窗戶,床頭柜上擺放著鮮花。穿著統一淺藍色制服、經過嚴格培訓的護士們步履輕快而專業,為傷員換藥、測量體溫,動作規范利落。這里看不到索爾費里諾報告中描述的“人間地獄”的影子。
隨后,她們步入醫院最核心也最受埃琳娜關注的區域——“新生兒與母嬰護理中心”。這里的消毒措施最為嚴格。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保溫箱里像小貓一樣脆弱、卻頑強呼吸著的早產兒。穿著潔白無菌服的護士們如同守護天使般精心照料。產房區域更是采用了最高標準的無菌流程,空氣里只有儀器輕微的嗡鳴和嬰兒偶爾的啼哭,沒有慘叫,沒有絕望的汗味和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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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里卡迪終于忍不住趕了過來,這位曾經的老派軍醫,如今已是“科斯塔標準”最堅定的布道者,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自豪:“夫人,您看。嚴格按照苯酚消毒流程和無菌操作,配合我們改良的助產技術和產后護理,本中心的產婦死亡率比都靈平均水平低了七成。新生兒存活率,尤其是早產兒,提高了近一倍。這簡直是……奇跡。”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埃琳娜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內一個正在護士懷中安靜吃奶的、面色紅潤的足月嬰兒身上,又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幾個月前自己躺在類似產房中,在無菌環境和專業醫護守護下,迎來小亞歷山德羅降臨的那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力量,充盈心間。她所做的一切,在此刻得到了最珍貴的回響。
“奇跡,源于規范、資源和決心,里卡迪醫生。”埃琳娜的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基金會下一階段的重點,是‘南意之光’計劃。挑選五個南意最貧困、醫療條件最惡劣的城鎮,復制海軍中心醫院的新生兒與母嬰護理模式。資金、設備、苯酚消毒劑無限量供應。但最核心的,”她看向里卡迪和醫療干事,“是人才。從你這里,抽調最優秀的醫生和護士長,組成骨干團隊,去當地培訓醫護人員,建立標準,嚴格監督執行。我要讓‘科斯塔標準’,成為南意大利母親和孩子們活下去的希望。”
里卡迪和醫療干事肅然領命。他們明白,這不僅是慈善,更是一場向愚昧、貧困和死亡發起的戰爭,而他們的女主人,是這場戰爭無冕的統帥。
離開醫院時,夕陽為潔白的建筑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輝。埃琳娜坐進馬車,疲憊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貼身女官小心地為她蓋好薄毯。車窗外,都靈街頭報童的叫賣聲隱隱傳來,頭條赫然是加里波第在議會質詢政府關于南意政策的新聞。政局依舊暗流洶涌。
埃琳娜睜開眼,深褐色的眸子里沒有疲憊,只有一片清明如水的堅定。她攤開手掌,仿佛能感受到那枚無形的、由無數母親感激的淚水、士兵重獲的尊嚴、嬰兒響亮的啼哭所鑄就的王冠——“慈善女王”。這頂王冠沒有鉆石的璀璨,卻比任何珠寶都更沉重,也更珍貴。它是科斯塔家族深入王國肌理、扎根民眾心中的根系,是亞歷山德羅在鐵血征途之外,為家族和她鋪就的另一條通往不朽的圣光之路。荊棘或許密布,但圣光所至,便是科斯塔的疆域。馬車平穩駛向家的方向,車內的埃琳娜,唇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勝利者的寧靜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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