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9月末的沃爾圖諾河平原,被一層不祥的、粘稠如牛奶的晨霧死死包裹。蒂法塔山灰暗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卡普亞、卡塞塔這些古老的軍事據點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俯瞰著腳下這片即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加里波第站在圣萊烏齊奧村一處臨時搭建的了望臺上,眉頭緊鎖,透過單筒望遠鏡,試圖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濃霧。他標志性的紅衫在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有些黯淡,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絲被欺騙的憤怒。
“騙子!懦夫!”他低聲咒罵著,聲音嘶啞。最初斥候回報,潰敗的那不勒斯波旁王朝軍隊士氣渙散,不堪一擊。然而當他親臨沃爾圖諾河前線,才發現敵人早已脫胎換骨。無能的廢物被清除,剩下的兩萬八千名士兵,大多是忠于年輕國王弗朗切斯科二世的精銳,裝備精良,依托著卡普亞等堅固據點,正磨刀霍霍。更糟的是,他手下這號稱兩萬的“志愿軍”,成分復雜得像一鍋大雜燴——狂熱的意大利愛國者、尋求刺激的各國冒險家、甚至是被裹挾來的農民。許多部隊的指揮官擁兵自重,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九月二十一日的陰霾尚未散去。兩西西里王國軍隊趁他短暫離開前線視察側翼的間隙,發動突襲,一舉奪回了戰略要地卡亞佐。超過兩百五十名紅衫志愿軍倒在血泊中,敵人則士氣大振,弗朗切斯科二世甚至狂妄地下令要“一鼓作氣奪回那不勒斯。”那場失敗,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加里波第臉上,也讓他徹底認清了現實的殘酷。
為了應對波旁軍隊可能的全線猛撲,加里波第被迫將有限的兵力像撒胡椒面一樣,分散在長達六十五公里的戰線上。右翼,篷蒂谷地崎嶇的山林間,部署了五千六百五十人,由堅韌但兵力單薄的梅迪奇旅負責。左翼,直面卡普亞方向的圣馬利亞和圣安杰羅,僅有約三千人,像脆弱的堤壩面對著洶涌的潮水。中央的圣安杰羅教堂高地,駐扎著四千人,是防線的支柱。卡塞塔方向,象征性地放了千八百人監視。而他手中最后的王牌,五千六百名相對精銳的預備隊,連同至關重要的圣萊烏齊奧火車站,被他牢牢攥在掌心。鐵軌,是他在這片迷霧平原上唯一的快速機動希望。
九月三十日,午夜剛過,撒丁正規軍尚未大規模南下之時。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成了波旁軍隊最好的掩護。卡普亞要塞沉重的城門在絞盤的呻吟聲中悄然開啟,里維拉將軍和塔巴基將軍率領的主力大軍,如同傾巢而出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滑入濃霧,直撲左翼的圣馬利亞和圣安杰羅。整整兩萬大軍,包括三千二百名寒光閃閃的騎兵和五十六門黑洞洞的重炮。同時,瑞士雇傭軍上校馮·米蓋勒率領八千精銳,如同另一把尖刀,狠狠刺向右翼的篷蒂谷地。
圣安杰羅高地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刺耳的軍號聲、排槍的爆響、重炮的怒吼、戰馬的嘶鳴、垂死的慘嚎,在濃霧中扭曲放大,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波旁軍隊憑借絕對的數量優勢和突然性,如同狂暴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志愿軍單薄的防線。多處陣地被撕開缺口,紅衫軍的旗幟在硝煙中搖搖欲墜。
“將軍,安杰羅告急。缺口打開了,需要增援。”傳令兵渾身浴血,沖進圣萊烏齊奧的臨時指揮部,聲音帶著哭腔。
加里波第猛地一拳砸在鋪著地圖的桌子上,震得茶杯跳起。他眼中布滿血絲,但頭腦卻異常清醒。“利用鐵路,快。”他厲聲嘶吼,“所有傷員,立刻用火車后送,騰出運力。斯潘加羅旅,跟我上,頂住正面缺口。”他抓起那頂熟悉的破氈帽和標志性的彎刀,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沖出指揮部,翻身上馬,帶著斯潘加羅旅的生力軍,一頭扎進左翼的濃霧與硝煙之中。
在圣安杰羅搖搖欲墜的前線,加里波第的出現如同一針強心劑。他揮舞著彎刀,在槍林彈雨中身先士卒,用嘶啞的意大利語怒吼著鼓舞士氣。紅衫軍爆發出最后的血勇,用刺刀、石塊甚至牙齒,與涌上來的波旁士兵展開慘烈的肉搏。戰線暫時被穩住,但敵人如同無窮無盡。
“預備隊!”加里波第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和硝煙混合物,對著緊隨的副官咆哮,“命令米拉諾旅,還有那兩個匈牙利騎兵大隊,全部上車。目標——敵人右翼側后,給我從鐵路上繞過去,捅他們的腰眼。快!”
圣萊烏齊奧火車站瞬間沸騰。早已枕戈待旦的三千名預備隊士兵在軍官的催促下,如同潮水般涌入平板貨車和悶罐車廂。簡陋的火車頭噴吐出濃烈的黑煙,發出震耳欲聾的汽笛聲,拉著一車車士兵,在波旁軍隊驚愕的目光中,沿著鐵路線,悍然沖入戰場側翼的濃霧區,車上的士兵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子彈打在車廂鐵皮上叮當作響的聲音。
這步險棋,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當米拉諾旅和匈牙利騎兵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波旁軍主攻部隊的側后方,發起兇猛沖鋒時,鏖戰了近十個小時、早已筋疲力盡的里維拉和塔巴基部隊瞬間崩潰了。腹背受敵的恐懼壓倒了戰斗意志,士兵們丟盔棄甲,如同退潮般狼狽不堪地向卡普亞要塞潰逃。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而在右翼的篷蒂谷地,馮·米蓋勒也犯了分兵大忌。他分出五千人由魯伊斯將軍去攻打卡塞塔老城,自己只帶三千人進攻梅迪奇旅防守的谷地。盡管瑞士雇傭兵訓練有素,火力兇猛,但在復雜地形下,梅迪奇的志愿軍硬是憑借著地利和頑強的意志頂住了進攻。當主戰場敗退的消息隱約傳來,馮·米蓋勒也失去了進攻的銳氣,悻悻然撤回了杜恩切塔。
最倒霉的是魯伊斯。他完全不知道主戰場已經崩盤,還在忠實地執行命令,花了四個小時和巨大代價,才攻下一座僅有二百八十名志愿軍據守的廢棄古堡,然后沖進卡塞塔老城泄憤般燒殺搶掠。等他志得意滿地“凱旋”,等待他的卻是加里波第親自率領的左翼得勝之師和兩個撒丁輕步兵營的冰冷槍口。短暫而絕望的交火后,魯伊斯和他的殘部,成了這場血腥戰役中波旁軍隊最后的、也是最恥辱的俘虜。
沃爾圖諾河畔的濃霧終于被正午的陽光和彌漫的血腥味驅散,露出滿目瘡痍。平原上尸橫遍野,破碎的軍旗、丟棄的武器、垂死的戰馬點綴其間。波旁軍隊付出了三千四百二十人傷亡的慘重代價,而加里波第的紅衫軍也有一千八百五十名勇士長眠于此。勝利的滋味,苦澀而沉重。
加里波第拄著沾滿血污的彎刀,站在圣安杰羅高地上,望著潰退的敵軍和遍地狼藉,紅衫破碎,臉上沒有半分喜悅,只有無盡的疲憊和悲傷。他贏得了戰役,但通往那不勒斯的路,依舊被鮮血和波旁王朝最后的精銳堵得嚴嚴實實。他需要援軍,真正的、強大的援軍。
喜歡青銅賬簿與鐵王座請大家收藏:()青銅賬簿與鐵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