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冬,都靈,科斯塔家族府邸。空氣凝固得如同結冰,壁爐燒得再旺,也無法驅散彌漫在產房外走廊上的緊張。壓抑的呻吟斷斷續續從緊閉的橡木門后傳來,每一次都像重錘敲在亞歷山德羅·科斯塔的心上。
他如同困獸般在華麗卻冰冷的地毯上來回踱步,昂貴的雪茄被掐滅在銀質煙灰缸里,留下扭曲的殘骸。深灰色的西裝外套早已脫下扔在一邊,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緊繃的脖頸線條。平日里指揮艦隊、攪動風云的絕對掌控力,在此刻消失殆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力——面對生命誕生這最原始也最兇險的歷程,他引以為傲的權勢、財富、智謀,統統失去了意義。
岳父卡洛·德·拉·羅維爾侯爵臉色蒼白,緊握著胸前掛著的家族徽章吊墜,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著。母親瑪利亞夫人坐在一旁的長椅上,雙手緊緊交握,指節發白,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寫滿了擔憂,眼神不時投向緊閉的房門,又擔憂地看向焦躁不安的兒子。每一次產房內傳出的痛呼升高,都讓走廊里的空氣又稀薄一分。
亞歷山德羅強迫自己停下腳步,靠在冰冷的石墻上,試圖用理智壓制翻騰的恐懼。他想起了索爾費里諾報告里那些死于感染的年輕士兵,想起了自己強令推行的消毒煮沸、干凈紗布……這些措施在產房內是否被嚴格執行?里卡迪派來的那位年輕但據說“思想開明”的醫生,還有經驗豐富的首席助產士索菲亞夫人,她們能應對突發狀況嗎?埃琳娜的身體素質很好,但萬一……萬一出現大出血?萬一感染?那個時代高達兩位數的產婦死亡率如同冰冷的幽靈,在他腦海中盤旋。
就在這極度的焦慮中,一個更隱秘的畫面猝不及防地刺入腦海——熱那亞橡樹街7號那灑滿陽光的露臺,埃莉諾拉抱著襁褓中的貝拉,溫柔地哼著歌。貝拉出生時,他在哪里?在議會與人唇槍舌劍?在海軍部推演海圖?還是在某個港口視察戰艦?他甚至沒能第一時間見到自己第一個孩子的模樣。對埃莉諾拉母女的愧疚,此刻如同藤蔓般纏繞上對埃琳娜的擔憂,化作雙倍的煎熬,啃噬著他的內心。
“啊——!”一聲比之前更加尖銳、持久的痛呼穿透門板。亞歷山德羅的身體瞬間繃緊,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幾乎要沖過去砸門。就在這時,門內傳來助產士索菲亞夫人清晰而急促的指令:“熱水,干凈的毛巾,快!醫生,胎位可能需要調整。準備產鉗,按海軍醫院的新規程消毒。”
“產鉗”、“消毒”——這兩個詞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瞬間拽回了亞歷山德羅一絲理智。他推行的新規程,正在里面發揮作用,他強壓下破門而入的沖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相信那些煮沸過的器械,相信那些經過蒸汽處理的潔白紗布。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走廊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突然,一聲嘹亮、充滿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曉的號角,驟然撕裂了所有的壓抑與陰霾。哇——!哇——!那聲音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如同天籟。
橡木門被猛地拉開,首席助產士索菲亞夫人滿臉汗水,卻洋溢著如釋重負的笑容,她抱著一個包裹在潔白細軟棉布(科斯塔紡織廠特供)襁褓中的嬰兒:“恭喜男爵閣下!恭喜侯爵閣下!夫人平安,這是一位健康的小少爺。”
緊繃的弦瞬間崩斷,亞歷山德羅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洪流沖垮了所有的堤壩。他踉蹌一步,靠在墻上才穩住身形,隨即幾乎是撲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還在嘹亮啼哭的、溫熱的、皺巴巴的小生命。
那么小,那么柔軟,卻又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深灰色的胎發貼在額頭上,緊握的小拳頭在空中揮舞。亞歷山德羅低頭凝視著懷中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小家伙,感受著懷中那脆弱又蓬勃的生命力,一種混雜著狂喜、敬畏和無盡責任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
“埃琳娜……她怎么樣?”他抬起頭,聲音沙啞。
“夫人很好,只是非常疲憊。”索菲亞夫人由衷地說,“多虧了您堅持的新規程。醫生處理得非常及時,所有器械都嚴格煮沸,止血紗布都是全新的,避免了可能的感染風險。夫人很堅強。”
亞歷山德羅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將襁褓輕柔地交給早已淚流滿面、激動得說不出話的母親瑪利亞,然后大步走進產房。
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藥水(早期石炭酸稀釋液)的味道。埃琳娜躺在寬大的床上,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浸濕了鬢發,顯得異常虛弱,但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在看到亞歷山德羅時,卻亮起了溫柔而驕傲的光芒。
亞歷山德羅快步走到床邊,單膝跪下,緊緊握住妻子冰涼的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低沉而飽含深情的:“辛苦了,埃琳娜……謝謝你。”他的手心傳來妻子微弱的回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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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們的兒子……”埃琳娜的聲音虛弱卻帶著滿足。母親瑪利亞抱著襁褓走近。小家伙似乎哭累了,正閉著眼睛,小嘴微微嚅動。亞歷山德羅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嬰兒柔嫩的臉頰。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從指尖瞬間傳遍全身。
“他將是科斯塔家族未來的主人,”岳父卡洛侯爵站在床邊,聲音帶著激動和如釋重負,更有一份深沉的期待,“是連接古老血脈與嶄新帝國的橋梁。亞歷山德羅,給他起個名字吧。”
亞歷山德羅凝視著兒子沉睡的小臉,窗外,都靈城的第一縷晨光正刺破冬夜的深沉,染紅了天際。他仿佛看到了這個孩子未來將要繼承的龐大帝國,看到了那個正在戰火與變革中誕生的統一意大利。
“馬可。”亞歷山德羅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期許,“馬克·科斯塔。愿他如海洋般遼闊堅韌,如羅盤般指引方向。”(馬克有航海者、戰神之意,同時是圣徒名,符合貴族傳統)
“好名字!”卡洛伯爵和母親瑪利亞都點頭贊許。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當日下午,《復興報》號外便以醒目標題刊發:【天佑意大利!科斯塔部長喜得貴子!帝國后繼有人!】報道盛贊海軍醫院新規程在保障男爵夫人安全生產中的重要作用,將馬可的誕生與意大利新生的國運隱晦相連。
熱那亞,正在籌建中的海軍中心醫院工地旁,里卡迪醫生拿著這份號外,激動地對身邊幾位招募來的年輕醫生說道:“看到了嗎?這就是方向。部長的信任和支持,就在眼前。我們的事業,就從保障每一個母親的安全、迎接每一個新生命的健康開始。”
而在都靈那座溫暖的臥室里,亞歷山德羅屏退了旁人,獨自坐在搖籃邊。馬可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亞歷山德羅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兒子身上,眼底的冰層徹底消融,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與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伸出手,極其小心地攏了攏襁褓的邊緣,指尖傳來新生命的溫熱與脆弱。這溫熱比任何冰冷的鋼鐵戰艦或閃耀的金幣都更真實,也更沉重。它不僅是一個家族的延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一生去守護的承諾。
窗外,意大利的黎明正悄然降臨。而他,亞歷山德羅·科斯塔,將用他的權柄、他的智慧、他所能掌控的一切資源,為他的兒子,也為千千萬萬在這片土地上降生的生命,去開創一個更安全、更有希望的未來。守護生命,如同守護他正在締造的帝國。搖籃邊的新生兒,成為了他征途上,最柔軟也最堅不可摧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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