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秋,都靈,海軍大臣辦公室。壁爐里的木柴噼啪作響,卻驅不散亞歷山德羅眉宇間凝結的寒意。他手中那份來自索爾費里諾戰場的詳細傷亡報告,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鮮血。觸目驚心的數字在冰冷的羊皮紙上跳躍:法撒聯軍傷亡近四萬,奧軍損失更為慘重。真正刺穿他防線的,是報告附件中軍醫那近乎絕望的描述:“……傷口感染引發的壞疽、敗血癥是最大殺手……截肢手術死亡率超過六成……繃帶反復使用,膿血橫流……缺乏有效的止血手段,許多士兵在轉運途中便因失血過多而亡……野戰醫院如同人間地獄,哀嚎晝夜不息……”
文字化作畫面,沖擊著亞歷山德羅的神經。他仿佛看到泥濘戰壕里翻滾的斷肢,聞到臨時手術帳篷里濃烈的腐臭和血腥,聽到瀕死士兵無望的呻吟。現代靈魂帶來的認知,讓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數字背后意味著什么——不是英勇的犧牲,而是醫療體系落后導致的、本可避免的、無謂的死亡。
“消毒……無菌操作……抗生素……”這些前世耳熟能詳的詞匯在他腦海中翻騰,卻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他不是醫生,無法憑空變出磺胺或青霉素的分子式。復雜的病理學知識更是如墜云霧,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這份無力感,瞬間勾連起另一份深藏的恐懼——埃琳娜日益沉重的孕肚。在這個嬰兒夭折率居高不下、產婦因產褥熱等感染而死亡并不鮮見的時代,每一次分娩都是鬼門關前的徘徊。他想起了母親瑪利亞當年生他時的兇險,想起了宮廷秘聞中那些香消玉殞的貴婦。埃琳娜聰慧、堅韌,是他政治版圖上不可或缺的盟友,更是……他孩子的母親。這份恐懼遠比戰場上的炮火更貼近心扉。
還有……埃莉諾拉,那個被他妥善安置在熱那亞的情人。她為自己生下了女兒貝拉,一個他甚至未能好好抱過幾次的私生女。每一次收到埃莉諾拉語氣克制卻難掩思念的信件,每一次想到貝拉在悄然長大,那份因政治聯姻而生的、深埋心底的愧疚便如毒藤般纏繞上來。他給了她們富足的生活,卻給不了名分與陪伴。若連最基本的生命保障都如此脆弱……
“不能再等了。”亞歷山德羅猛地將報告拍在桌上,深灰色的眼眸中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然。他不懂高深的醫學,但他知道基礎,知道方向,知道在這個時代,哪怕是最基礎的改善,也能挽救無數生命——無論是戰場上的士兵,還是產床上的母親。
他立刻召見海軍部首席醫官布魯諾·里卡迪——一個頭發花白、經驗豐富卻也因循守舊的老派軍醫。
“里卡迪醫生,索爾費里諾的報告,你看了。”亞歷山德羅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我們的士兵,不是死于敵人的子彈,而是死于我們醫療的無能。”
里卡迪面露苦澀與無奈:“部長閣下,戰爭……歷來如此。我們已經盡力……”
“盡力?”亞歷山德羅打斷他,目光如炬,“用骯臟的繃帶包扎傷口?用未經消毒的手術刀切割肢體?看著士兵在痛苦中腐爛?這就是盡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聽著,我不管你信不信,現在我要你執行命令。”
他走到一塊新掛起的黑板前,拿起粉筆,憑借前世模糊的記憶和邏輯推演,畫下簡陋的示意圖:
1。消毒。“所有手術器械,必須用沸水煮至少三十分鐘!繃帶、紗布,必須經過高溫蒸汽處理。手術室地面、墻壁、醫生護士的手,必須用……高濃度酒精或煮沸的鹽水反復擦拭,我稱之為‘無菌操作’。目標:殺死那些看不見的、會導致傷口腐爛化膿的‘小東西’。”(他無法解釋細菌,只能用“小東西”替代)。
2。止血。“研究更有效的壓迫止血法,推廣使用干凈、吸水性強的專用‘急救紗布’。設計簡便可靠的止血帶,探索利用高溫(烙鐵)快速封閉血管的可能性。”
3。戰場急救。“編寫并強制推行《海軍陸戰隊戰場急救手冊》,核心:快速識別致命傷(大出血、窒息)、優先處理、穩定后送。訓練每一個陸戰隊員掌握基礎包扎、止血、固定技能。”
4。心肺復蘇。亞歷山德羅簡單演示了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的姿勢(雖然細節粗糙),“當士兵因溺水、嚴重創傷導致呼吸心跳停止時,在醫生到達前,這是唯一可能挽回生命的手段。立刻組織研究、驗證、標準化。”
5。產科優先。“同時,成立專項小組,重點研究安全分娩,目標:降低產婦出血和感染風險,提高新生兒存活率。研究產鉗使用的規范、探索更安全的麻醉方式、完善產后護理流程。”
里卡迪醫生看著那些聞所未聞的概念和草圖,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部長閣下,這……煮沸器械?清洗手?看不見的小東西?這……這與醫學傳統完全相悖。同行們會認為這是瘋子的囈語,還有那按壓胸口……這簡直……”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傳統?”亞歷山德羅的聲音冷得像冰,“傳統讓索爾費里諾多死了成千上萬人,傳統讓多少母親死于產床?我不管同行怎么看,我要的是結果,降低死亡率的結果。”他逼近一步,強大的壓迫感讓老醫生不由自主后退,“我會在熱那亞郊區,劃撥最好的地段,購買建筑,建立‘海軍中心醫院’。這是王國最頂尖、也是未來唯一執行這套標準的醫院。你,里卡迪醫生,將是首任院長。”
“資金、場地、設備,我無限量供應。但人才,”亞歷山德羅目光灼灼,“我要的不是那些抱殘守缺的老學究。去醫學院,去民間,給我挖。挖那些有天賦、有熱情、敢于挑戰權威、愿意接受新事物的年輕醫生,挖有經驗的、但思想開明的助產士,告訴他們,這里沒有論資排輩,只有能力和成果,只要證明你的方法能救命,你就是首席專家。”
“海軍中心醫院,將是新醫學的搖籃。戰場急救和產科安全,是你們首要攻克的堡壘。里卡迪醫生,是選擇墨守成規,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還是選擇成為開創者,讓意大利的軍人和母親銘記你的名字?選擇權在你。”亞歷山德羅拋出了無法抗拒的誘惑與壓力。
里卡迪醫生看著黑板上那些顛覆性的草圖,又看看亞歷山德羅那雙燃燒著意志火焰的眼睛,蒼老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最終,對降低死亡率的渴望,以及對“開創者”名號的憧憬,壓倒了疑慮。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佝僂的脊背,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與年齡不符的斗志:“部長閣下,我……愿意一試。為了士兵,也為了那些等待降生的孩子。”
亞歷山德羅微微頷首。一艘承載著生命希望的方舟,在血色戰場的啟示和產房陰影的催生下,于他的意志中,正式起錨。
隨著命令下達,整個海軍部都感受到部長對此事的異常重視。資金迅速到位,熱那亞城郊一處帶花園的廢棄修道院被整體買下,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改造。亞歷山德羅甚至親自審閱了改造圖紙,強調采光、通風和獨立的隔離病房設計。
看著規劃圖上標注的“無菌手術室”、“產房消毒處理區”、“護士培訓教室”,亞歷山德羅心中的沉重感并未完全消散。他不懂醫術,能提供的只是來自另一個時代最基礎的常識。但這些常識,在這個時代,或許就是生與死的界限。他想起遠了埃莉諾拉·維拉尼,想起那個有著清澈眼眸的私生女貝拉。給她們提供了優渥的生活,卻無法給予名分和陪伴,更無法抹去那個時代醫療條件對她們母女健康潛在的威脅。這份愧疚,如同細小的芒刺,在推動醫療改革的決心上,又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私人動力。
“希望能來得及……”他望著窗外漸漸瀝瀝的秋雨,低聲自語。埃琳娜的產期,就在冬天了。
喜歡青銅賬簿與鐵王座請大家收藏:()青銅賬簿與鐵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