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暖金與齒輪（第1頁）

熱那亞的寒風裹挾著細雪，抽打著科斯塔紡織廠倉庫高聳的磚墻。倉庫內(nèi)卻是另一番灼熱的景象。空氣里彌漫著嶄新的棉布氣息、油墨香，還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節(jié)日將至的躁動。巨大的倉庫被臨時清空，中央拼起的長條桌上，小山般堆疊著兩種東西：一摞摞用紅綢帶系緊口的麂皮小袋，沉甸甸地墜出銀幣的輪廓；旁邊則是碼放整齊、印著金色科斯塔雙頭鷹徽記的硬紙禮盒，隱約露出深藍色工裝呢料、鐵皮飯盒以及大塊黃油與蜜漬果脯的油紙包一角。

《復興報》的年輕記者費里尼，鼻尖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鎂粉相機對準眼前震撼的一幕——財務會計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聲音透過鐵皮喇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一組，安娜·羅西。全年全勤，基礎薪資加績效獎金，總計三百二十里拉。年底獎金發(fā)放二十七里拉，另，高級技工禮盒一份。”被點到名的寡婦安娜，在工友羨慕的目光中顫巍巍走上前。當那個沉甸甸的銀幣袋和印著金鷹的禮盒被塞進她粗糙開裂的手中時，渾濁的淚水瞬間涌出，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銀幣上。她嘴唇哆嗦著，反復摩挲著紅綢帶，最終只哽咽出一句破碎的：“謝謝…謝謝老板…”仿佛捧著的不是錢，是失而復得的尊嚴和活下去的底氣。

費里尼的相機忠實地記錄下這瞬間，鎂粉爆出刺目白光，照亮了安娜臉上滾燙的淚痕和周圍無數(shù)雙同樣飽含復雜情緒的眼睛。

“七組，馬可·貝尼尼。專利改進提案采納，特別嘉獎八十里拉，年底獎金加禮盒。”年輕的技工馬可興奮地躥上臺，一把抓起屬于自己的那份，高高舉起，對著臺下爆發(fā)出狼嚎般的歡呼。銀幣在紅綢袋里嘩嘩作響，那是才能被認可、價值被兌現(xiàn)的最直接回響。

倉庫里人聲鼎沸，呼喊名字的聲音、銀幣碰撞的脆響、拆開禮盒發(fā)現(xiàn)嶄新工裝或厚實羊毛襪的驚喜尖叫、還有黃油與蜜餞甜香混合著淚水咸澀的氣息……匯成一股滾燙的、名為希望與歸屬感的洪流。喇叭里的聲音持續(xù)著，每一個名字的報出，都像在冰冷的工業(yè)齒輪上澆下一勺滾燙的潤滑油。

翌日，《復興報》頭版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巨大的通欄標題灼人眼球：科斯塔集團年度盛典：年底獎金+金鷹禮包，重鑄勞工尊嚴！

下方配著三張極具沖擊力的照片：安娜·羅西緊握銀袋淚流滿面的特寫；馬可·貝尼尼高舉禮盒、工友將他拋向空中的瞬間；以及如山堆積的銀袋禮盒俯瞰圖。加斯帕雷親自操刀的社論《暖金時代》字字鏗鏘：“……當銀幣的暖流取代了鞭影的寒光，當尊嚴的禮盒塞滿了勞工的行囊，科斯塔用真金白銀宣告：工業(yè)的巨輪，亦可承載人性的溫度！這不是施舍，是勞有所得、才有所值的鐵律回歸！它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撒丁王國沉悶的勞資凍土，照亮了無數(shù)掙扎求存者的前路……”

報紙如同長了翅膀，半天之內(nèi)飛遍熱那亞的大街小巷、酒館碼頭。街頭巷尾，人們爭相傳閱，議論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年底獎金？科斯塔是瘋了嗎？”

“看看那禮盒，呢子工裝，鐵皮飯盒，還有黃油和蜜餞。圣母瑪利亞，這比我家過圣誕的籃子還豐盛。”

“科斯塔集團還招人嗎？我表弟在船廠干了五年，年底就發(fā)一包發(fā)霉的硬餅干。”

科斯塔總部大樓前臺，求職登記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厚。有經(jīng)驗的老技工、落魄的文書、甚至幾個夾著設計圖紙、眼神忐忑的年輕工程師擠滿了等候區(qū)，人事主管的辦公室基本幾乎沒消停過。科斯塔這個名字，伴隨著“暖金”和“尊嚴”，如同最耀眼的磁石，牢牢吸附著整個亞平寧半島渴望改變命運的目光。

暮色溫柔地籠罩著科斯塔宅邸。餐廳里，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灑下溫暖的光暈，空氣中彌漫著烤小羊排、松露燴飯和新鮮面包的香氣。壁爐里的橄欖木柴噼啪作響，驅(qū)散了窗外的寒意。

亞歷山德羅靠在椅背上，眼眸中連日算計帶來的冰冷銳利，此刻被爐火暈染得柔和了些許。他手中拿著一份新送來的《復興報》，頭版正是安娜流淚的特寫。對面，保羅正埋首于一本攤開的《基礎機械原理》，小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比劃著杠桿示意圖，嘴里念念有詞：“…支點在這里…動力臂短了…”旁邊的索菲亞則安靜得多，面前攤開一本精美的植物圖鑒，纖細的手指握著炭筆，在一張雪白的畫紙上沙沙移動，勾勒著一朵玫瑰的輪廓，神情專注得仿佛世界只剩她與筆下的線條。

瑪利亞將一份淋著濃郁肉汁的燴飯輕輕放在亞歷山德羅面前，目光掃過報紙，溫聲道：“安娜今天托人送來一籃子自家腌的橄欖，說是謝謝…那孩子，不容易。”她看著兒子略顯疲憊的側臉，聲音更柔，“鋼鐵廠那邊…還順利嗎？霍布森先生和盧卡，聽說又熬了幾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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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德羅放下報紙，拿起銀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高爐溫度穩(wěn)住了，焦炭消耗比預期低。盧卡在死磕貝塞麥那個空氣吹煉的瓶頸…快有眉目了。”他叉起一塊裹著醬汁的小羊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索菲亞的畫紙。炭筆下的玫瑰線條流暢，陰影過渡自然，已初具神韻。“索菲亞，”他忽然開口，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畫得很好。”

索菲亞抬起頭，瓷白的小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謝謝哥哥，是伊麗莎白老師教我的光影。她說…我有天賦。”提到那位瑪利亞精心挑選的家庭教師，小姑娘語氣里滿是雀躍。

“伊麗莎白老師還說，索菲亞的樂感比畫技更出色呢。”瑪利亞微笑著補充，眼神充滿慈愛，“下午那首小步舞曲，彈得連窗外的鳥兒都安靜了。”

仿佛為了印證母親的話，索菲亞放下炭筆，起身走到角落那架嶄新的立式鋼琴前——那是亞歷山德羅上月讓安東尼奧從維也納定制的。她深吸一口氣，纖細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鍵上。

叮叮咚咚……清澈、帶著一絲稚嫩卻無比純凈的音符，如同山澗清泉般流淌出來，瞬間盈滿了溫暖的餐廳。這是海頓的《小步舞曲》，簡單的旋律在她指尖跳躍，沒有大師的磅礴，卻充滿了未經(jīng)世事打磨的、真摯的歡愉和對美好的全部憧憬。跳躍的音符撞在亞歷山德羅心頭，連日縈繞在鋼鐵、訂單、會議、暗算中的冰冷與緊繃，被這清澈的暖流悄然融化、沖散。

保羅也被琴聲吸引，暫時放下了他的杠桿，托著下巴，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妹妹在琴鍵上飛舞的手指，小臉上滿是認真。瑪利亞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靜靜看著一雙兒女。

亞歷山德羅靠在椅背，閉上眼。鼻腔里是食物的暖香，耳中是妹妹純凈的琴音，眼前仿佛還能看到保羅專注研究機械時亮得驚人的眼睛。爐火噼啪，銀餐具偶爾輕碰，琴聲叮咚……這些最簡單、最平凡的聲響與氣息，交織成一張名為“家”的、無形的網(wǎng)，溫柔而堅韌地包裹住他，將他從深海征伐的驚濤駭浪中，短暫地拉回了平靜的港灣。一絲久違的、近乎陌生的柔軟，悄然熨帖了他深潭般的眼底。

晚餐在溫馨中結束。保羅迫不及待地拉著亞歷山德羅去看他新得的寶貝——一套盧卡送給他的、極其精密的蒸汽機拆解模型。書房里，昏黃的臺燈下，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湊在寬大的書桌前。亞歷山德羅難得地脫下商界巨子的外殼，耐心地指點著：“看，這里是進氣閥…壓力推動活塞…連桿帶動飛輪…”保羅聽得眼睛放光，小手笨拙卻無比專注地跟著拆解、組裝。

安東尼奧無聲地走進來，將一份需要簽字的船廠文件輕輕放在桌角。他的目光掃過書桌上攤開的機械零件，又落在少爺?shù)皖^時難得舒展的眉宇和保羅興奮的小臉上，最終，停留在旁邊矮幾上那份攤開的、印著安娜淚痕特寫的《復興報》頭版。老管家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暖意，悄然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人心所向，千金難買。少爺這步“暖金”棋，落子無聲，卻比任何專利壁壘或金融杠桿，都更沉重，更穩(wěn)固。這沉甸甸的暖意，是帝國最堅實的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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