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順著壺柄滑落,在石板上砸出一個小坑。艾琳猛地回神,手指收緊,將鐵柄擦干。她把水壺擱到灶沿,轉身取姜罐,舀三錢入布包,鹽補七分,胡椒半勺,動作與往日無異。抹布擦凈罐口,放回原位時指尖微顫,她停了一瞬,又將罐子往里推了半寸。
賬本翻開,“姜片用量”欄寫下數字后,她筆尖頓住。墨跡未干,一行小字悄然浮現:“船不問出身,人可改命。”寫完她立刻合上,夾進圍裙內襯。銅扣貼著皮膚,發燙。
幫工們圍在角落吃飯。粥碗端在手里,一人忽然抬高聲音:“昨兒誰蹲墻角聽貴人說話?莫不是夢見自己穿金戴銀,坐船去遠洋當夫人了?”另一人嗤笑:“心比天高,命如草芥。連船票錢都沒見過,還想遠航?”笑聲刺耳,目光齊刷刷掃向灶臺。
艾琳低頭攪動粥碗,左手拇指摩挲賬本邊緣。她不抬頭,也不應聲,只等那陣哄笑過去。片刻后起身收拾空碗,順手幫年長幫工端起陶盆,腳步平穩地走向洗槽。水流沖刷瓷面,她盯著水痕從碗邊滑落,像海潮退去。
午后管事派人來喚她。傳話的是個年輕仆役,站在廚房門口,聲音不高不低:“儲物監房旁的小廳,現在就去。”
她摘下圍裙,疊好放在灶臺一角,走出門時陽光正斜照在石階上。小廳陰冷,木門厚重,兩名管事坐在桌后。一人翻著冊子,頭也不抬;另一人盯著她進門,眼神如釘。
“跪下。”那人說。
艾琳雙膝觸地,掌心壓著褲縫。
“有人報你心生反骨,妄圖逃亡。”他聲音平直,“你可知罪?”
“小人不敢。”她垂首,“只是聽聞遠洋之事,一時好奇,并無他念。”
“好奇?”另一人合上冊子,“你一個廚房雜役,聽這些做什么?風浪里的買賣,是你能想的?”
“羨慕商人生活嗎?”先前那人追問。
艾琳喉間一緊,隨即答:“羨慕他們不怕風浪,能靠雙手掙飯吃。但我知自己身份,只愿在廚房盡責,不讓大人失望。”
屋里靜了片刻。翻冊子的管事冷笑一聲:“嘴倒利索。可這莊園養你一日,你便是一日奴仆。妄想自由者,輕則鞭刑,重則賣至礦場。北谷那邊還缺人挖鐵脈,你要不要去試試?”
“小人不敢。”她重復,聲音更低。
“起來吧。”那人揮手,“回去做事。再有風聲,不必再來見我——直接押去礦井。”
她起身,膝蓋有些發麻,邁步退出時聽見背后一句:“眼睛別往天上飄,腳要踩在地上。”
回到廚房,灶火將熄。她添炭引火,火苗舔舐鍋底,發出噼啪聲響。姜片入油鍋,爆香四溢。她盯著油花翻騰,像是看見風暴中的海面。
一名幫工路過,瞥了她一眼。她不動,繼續攪動鍋中粥液。手腕用力,湯勺劃出穩定弧線。
傍晚交接前,她取出賬本,在“殘羹回收”欄補記一行:今日省下白面十一斤,勻給運煤隊少年六斤,余五斤存入暗柜。寫完撕下紙角,塞進灶臺縫隙。這是她第三次修改配量記錄,前兩次都毀于同僚翻查。
夜里值灶,她趁無人時打開賬本背面,用極細的炭條寫下幾個字:“識字、算數、契約。”每寫一筆,指尖按得極深。寫完合攏,藏進洗漱區的磚縫里。那里原先塞著老仆給的藥膏陶罐,如今罐空了,只剩一點褐色殘留。
第二天清晨,她提前半個時辰到廚房。灶臺擦凈,調料歸位,水桶灌滿。廚師進來時見她正在淘米,看了兩眼,沒說話,只點點頭。
辰時,倉司管事帶人來查庫存。艾琳遞上申領單和消耗表,數據清晰,筆跡工整。管事翻了幾頁,皺眉:“你近來記這么多?咳嗽人數、氣溫變化、殘羹分量……這些也要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