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提著水桶走回仆舍,腳步比來時慢了許多。井邊的石沿還留著她方才放下的水桶印子,草鞋踩在凍硬的地面上,發出細碎的響聲。她將水桶輕輕放在門側,沒再像往常那樣立刻倒進木盆,而是先脫下沾滿灰土的草鞋,仔細擺正,擺在床腳最靠里的位置。
她躺上窄床,身子壓得木板發出輕微吱呀。月光從窗紙破角斜切進來,落在她的手背上。那只手攤開著,掌心貼著一枚銅扣——是老仆塞給她的,帶著三十年的沉默與重量。它已經被體溫焐熱,邊緣微微發燙,像是埋在灰燼里未熄的炭。
廚房里那一幕又浮上來:廚師當著所有人說“是我帶的人”。那句話落下來的時候,她站在灶臺邊,手指掐著濕布,不敢松,也不敢動。那一刻她不是怕流言,是怕自己會突然哭出來。可現在,安靜了,風也停了,心里卻翻起另一種聲音。
這庇護是真,可也是險。
她閉上眼,畫面一幀幀過:父親病倒在炕上,母親攥著裙子不肯松手;黑鐵大門在身后合攏,老仆教她低頭走路;第一次切菜割破手指,血滴進蘿卜片里;深夜跪在書房外,用指甲在布片上刻字;糧倉扛麻袋,膝蓋磕在石階上,疼得眼前發黑……還有今早那兩名女仆站在灶房門口,影子拉得老長,嘴里吐出“報應”兩個字。
她不是沒被傷過。也不是沒忍過。
可她活下來了。每一關都是一步,哪怕跛著腳,也沒停下。
她忽然坐起身,借著月光看自己的手。指節粗大,虎口裂著小口子,掌心全是繭。這雙手洗過菜、劈過柴、端過粥、擦過案臺,也翻過領主藏在書房角落的冊子,記下“北谷舊田”四個字。它甚至曾在夜里顫抖著寫下第一個完整的句子:“我想知道真相。”
這不是一雙只會順從的手。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動她額前一縷碎發。她低聲說:“我不是為了活著才活下來的。”
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石頭上。
“我是為了有一天,能站直了說話,能走進那扇門,不是躲在角落偷看,而是堂堂正正地進去,和他們平視。”
她想起那晚在回廊拐角,透過窗簾縫隙看到的宴會——貴族們舉杯談笑,燭光映在銀器上,像流動的河。那時她只覺得遙遠,像隔著一層冰。但現在她明白了,那層冰不是身份,是無知。只要她看不懂那些符號,背不出那些規則,記不住那些名字,她就永遠只能在外面看著。
可她已經開始學了。
一個字,一個詞,一條規矩,一次反擊。她不是天生就會,是摔過、痛過、被人踩過,才一點點爬起來的。她記得老仆說過:“能問出這話,已不一般。”那一刻她還不懂,現在懂了——問題是火種,問得越多,火就越旺。
她伸手探入衣襟內袋,銅扣還在,貼著胸口。她沒把它拿出來,只是用手按住,像封存什么重要的東西。
然后她躺下,雙眼睜著,望著屋頂的茅草。那里有條裂縫,漏著一小片夜空。星星看不見,但她知道它們在。
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說:“我艾琳·布萊克,從今往后,不再只為生存而活。”
“我要學更多。”
“我要走更遠。”
“總有一日,要走出這高墻,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哪怕一步一血,也不回頭。”
話落,屋里靜得只剩呼吸。她沒閉眼,也沒動。心跳平穩,思緒清晰,像雪后清晨的第一道腳印,筆直向前。
她想起明日要值早灶,得趕在五更前起身。但此刻她不想睡。她怕一閉眼,就把剛才立下的誓忘了。她需要記住這種感覺——不是憤怒,不是委屈,是一種沉下去的力量,像深井里的水,不起波瀾,卻能穿透石頭。
她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到一根銅釘。那是她無意間在廚房角落拾的,銹跡斑斑,一頭磨得尖利。她不知道它原本屬于什么,也許是門栓,也許是馬蹄鐵上的殘件。但她留下了它,藏在這里,像藏一個秘密。
她握緊它,指尖感受那粗糙的棱角。
外面傳來一聲貓叫,短促,隨即消失。遠處守夜人敲了梆子,兩下,表示二更已過。
她把銅釘重新塞回枕下,翻身側臥,面朝墻壁。身體不動,腦子卻清醒得很。她在想明天怎么觀察貴族用餐的順序,怎么留意他們談話時的眼神,怎么記住那些她聽不懂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