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站在高坡上,目光掃過田里勞作的人影。鋤頭起落有節奏地敲進泥土,孩子們在田埂邊追逐,笑聲穿過麥苗。她看了一會兒,轉身緩步走下坡道,腳踩在松軟的土路上,沒有發出太大聲響。
她沿著田壟穿行,視線落在幾個翻地的男人身上。犁鏵入土太深,拉犁的牛喘著粗氣,趕犁人額上汗珠滾落。她停下腳步,看著那道犁溝——過深的耕作會耗盡地力,來年收成就得打折扣。不遠處,一名婦人彎腰撒種,手揚得太高,谷粒飛得散亂,有的落在硬土上,根本發不了芽。幾個孩子蹲在溝邊玩泥巴,沒人教他們認墑情、看風向。
她在村口石墩坐下,從懷里取出小木冊和半截炭筆。冊子邊緣已磨損,里面記著些零散的農事觀察:哪塊地去年澇了,哪片坡適合輪作豆類,哪種糞肥漚得最透。她翻開空白頁,開始畫圖。犁頭的角度改小些,配上輕便架桿,能省一半力氣;播種用竹篩定量分撒,出苗才齊;田塊之間留窄渠引水,旱季也能保潤。這些不是新奇之物,是她早年隨商隊走過七八個村子時見過的做法。那時她只當是路過風景,如今卻成了可落地的念頭。
炭筆在紙上沙沙移動,勾出一道道線條。她沒抬頭,但能感覺到陽光漸漸爬過腳背。遠處傳來補網婦人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夾雜著青年扛鋤頭歸來的腳步聲。生活平靜得像一池靜水,但她知道,這平靜底下藏著停滯。大家不再怕死,卻也沒想過怎么活得更好。
拐角處響起緩慢而穩重的腳步聲。老村長拄著拐杖走來,在她身旁站定,目光投向田里收工的人群。
“丫頭,”他開口,“咱們得讓日子更紅火。”
艾琳合上木冊,抬眼看他。老人臉上皺紋比從前舒展了些,眼神也不再總是警覺地掃視山林。他說這話時語氣平常,卻像一塊石頭落進水里,激起了她心里早就攢著的波瀾。
“我想教大家些新種法。”她說。
老村長轉過頭,眉頭微動。“和以前不一樣?”
“不一樣。”她點頭,“犁得淺些,播得勻些,地歇得明白些。不用多添種子,也不用多使力氣,收成能多兩成。”
老人沒立刻應話。他盯著遠處一塊剛翻過的地,良久才問:“要是有人不信呢?說你瞎改祖宗規矩?”
“那就讓他們親眼看看。”艾琳說,“找一塊地試,春播前整好畦,夏末收的時候,誰家畝產少,誰就還用老法子。”
老村長嘴角牽了一下。“你還是那個性子,不爭嘴,只爭實證。”他頓了頓,“打谷場空著,農閑時候多,你要是想講,我挨家去說。”
“不用挨家去。”艾琳搖頭,“你只要在飯后提一句,愿意聽的自然會來。不愿來的,逼也逼不出好結果。”
兩人沉默片刻。風吹過麥梢,發出細微的響動。一只麻雀從屋檐躍下,叼了粒散落的谷子又飛走。
“十年前,”老村長忽然說,“有人餓得啃樹皮,都不敢提‘明年多種點’這句話。怕的是天不下雨,怕的是賊來搶,怕的是說了也白說。”他看向艾琳,“現在不怕了。不是因為糧倉滿了,是因為有人敢想了。”
艾琳沒接話。她把木冊收進懷里,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塵土。
“我去谷倉寫下來。”她說,“把該講的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