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七月的溽暑,如同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wǎng),牢牢籠罩著空曠的校園。距離江濤回到中山大學南校區(qū),蝸居于那座老舊宿舍樓的307室,已經(jīng)過去了十來天。時間在蟬鳴的聒噪和風扇有氣無力的嗡鳴中,緩慢得近乎凝滯。
校園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主干道上行人稀少,高大濃密的榕樹投下深沉的綠蔭,只在正午時分被灼熱的陽光刺穿,在地面留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圖書館大門緊閉,教學樓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籃球撞擊水泥地面的“砰砰”聲,單調(diào)地回蕩在空曠的天地間,更顯出幾分寂寥。那是幾個和他一樣暑假無處可去或參加短期集訓的體育生在揮灑汗水。
江濤的生活,如同這暑期的校園,被刻意簡化成了一種單調(diào)、近乎隱形的模式。
每天清晨,他會被窗外刺眼的陽光和悶熱喚醒。簡單洗漱后,他會背上那個裝著書本和筆記的帆布包(母親塞滿食物的那個包被他洗凈收好,成了儲物袋),步行穿過寂靜得有些詭異的校園林蔭道,去到唯一還開放著幾個閱覽室的自習樓。那里有空調(diào),雖然制冷效果不佳,嗡嗡作響的老機器只能勉強維持一個不至于汗流浹背的溫度,但比起宿舍那臺只吹熱風的破吊扇,已是天堂。
他強迫自己沉入書本。高等數(shù)學的公式、管理信息系統(tǒng)的框架、編程語言的邏輯……這些曾經(jīng)讓他覺得有些吃力的課程,此刻成了他最好的麻醉劑和避難所。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翻動書頁的嘩啦聲,成了隔絕外界喧囂、也隔絕內(nèi)心驚濤駭浪的唯一屏障。他學得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努力。因為這不僅關乎學業(yè),更是他“角色”扮演的核心——一個為了未來、努力拼搏的貧困生。成績,是他維持這層“正?!蓖庖伦钪匾膭渍?。他需要它,也必須得到它。
午飯和晚飯時間,他會離開自習室,走出校門。學校食堂只在特定窗口為留校的少數(shù)人提供極其簡單的餐食,味道寡淡,選擇極少。更重要的是,食堂是熟人可能出現(xiàn)的場所。他選擇在校外解決。沿著校門外的街道走一小段,有幾家暑假依舊營業(yè)的小餐館和大排檔。他通常選擇最不起眼、食客最少的一家,點一份炒粉或蓋澆飯,找個角落的位置,低頭快速吃完。付錢時,他盡量使用零錢,避免掏出那卷父親給的、或者剛從銀行取出的、面額稍大的鈔票。每一次消費,他都帶著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警惕,仿佛在完成某種秘密交易。
傍晚時分,暑氣稍退,他會換上洗得發(fā)白的運動背心和短褲,走向那個同樣空曠的籃球場。那里往往只有那幾個體育生在打半場。江濤的球技普通,他加入不是為了競技,純粹是為了消耗體內(nèi)積壓的過剩精力、無法宣泄的緊張,以及深夜里常常侵襲而來的無邊孤獨與恐懼。奔跑、跳躍、汗水淋漓,肌肉的酸痛感能短暫地沖淡精神上的重壓?;@球撞擊籃板和地面的聲音,同伴(雖然只是臨時湊數(shù))偶爾的呼喊,成了這寂靜世界里唯一能讓他感覺還“活著”、還屬于“正?!狈懂牭穆曇簟?/p>
然而,當汗水浸透衣衫,腳步變得沉重,一個人走回宿舍時,那巨大的空虛感便會再次如影隨形。宿舍里依舊只有他一個人。室友們的床鋪蓋著防塵布,沉默地矗立著。窗外是漸漸沉入暮色的校園,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下,更顯空曠死寂。
這種極致的安靜和孤獨,如同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他不敢開燈太久,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雖然整棟樓也沒幾個人)。他不敢聽收音機,怕熱鬧的廣播或音樂反襯出內(nèi)心的荒蕪。他只能坐在書桌前,就著臺燈的光,看書,或者……發(fā)呆。
銀行卡和存單被他用幾層塑料袋仔細包裹好,藏在了宿舍書架上幾本厚厚的、無人會翻動的專業(yè)書深處。小熊掛飾被他從脖子上取下,放在枕邊——只有在夜深人靜、確認絕對安全時,他才敢讓它貼近自己,仿佛那是僅存的、能證明自己是誰的微弱聯(lián)系。
但藏匿,并不能消除它的存在感。那筆錢,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幽靈,時刻盤踞在他的意識深處。尤其是那50萬活期。它像一團活火,灼燒著他,提醒著他財富的存在,也拷問著他要如何使用這份“自由”。
一個計劃,在他腦海中反復醞釀、成熟。他需要一點點“啟動資金”,來支撐他即將開始的、謊言編織的新生活,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件“道具”,一件能讓林麗芳非常開心的“道具”。
隨身聽!
林麗芳喜歡在自習時聽英語磁帶,也喜歡聽一些流行歌曲。她曾經(jīng)在逛商場時,在一個玻璃柜臺前駐足良久,目光流連在一款銀灰色的索尼Walkman上,眼神里充滿了向往,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拉著他走開。那個瞬間,江濤看得分明,也記得深刻。那時的他,除了窘迫和無力,做不了任何事。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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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買下它!送給她!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般瘋狂蔓延。它不僅僅是一個禮物,更像是一種象征——象征著他有能力改變,有能力給予,也有能力……。它也是他“新兼職”收入的有力證明!
三天前,他終于下定決心。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他特意選擇了工作日的午后,避開了銀行可能的人流高峰。他換上了最普通、最不顯眼的T恤牛仔褲,戴上那頂用于偽裝的、在鎮(zhèn)上買的廉價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沒有戴墨鏡口罩(那太怪異,反而引人注目)。像一個普通學生一樣,他再次走進了那家支行。
這次,他選擇了一個偏僻角落的ATM機。插入那張藍色的借記卡,輸入密碼(他早已修改,不是六個零了),手指有些顫抖地按下“查詢余額”。屏幕上跳出的那一長串數(shù)字,依舊讓他呼吸一窒。他深吸一口氣,選擇了“取款”,輸入金額:5000。
機器發(fā)出嗡嗡的運轉(zhuǎn)聲。片刻后,一沓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鈔,從出鈔口吐了出來。整整五十張!
第二次又取出五十張!